2010年5月的上海,空气中弥漫着初夏特有的、粘稠而闷热的潮气,像一块湿透的厚布捂在口鼻上。黄浦江,这条横亘都市的静脉,一如既往地流淌,裹挟着这座远东明珠白日里的喧嚣辉煌与夜晚的污秽沉渣。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的蓝调,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熹微中只显出冷硬的轮廓。环卫工人老赵佝偻着背,像一只习惯了水泽的老鹭,熟练地划着他那艘油漆斑驳的小木船,在靠近外滩防汛墙的浑浊江面上,用长长的网兜打捞着城市排泄的漂浮物——塑料瓶、腐烂的菜叶、纠缠的水草,偶尔也有死去的猫狗。这工作他干了十几年,早己麻木,只求今日也无甚“惊喜”。
网兜沉入墨绿色的江水中,触底时,老赵感到一股异乎寻常的沉重感从竹竿传导至掌心,那重量远超寻常垃圾。他加了把力气向上拖拽,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腐败恶臭,猛地撕裂了江风惯有的咸腥水汽屏障,首冲鼻腔。那味道像无数根针,瞬间刺穿了他的嗅觉防线,胃里翻江倒海,他干呕了几声,差点栽进水里。凭经验,他知道这绝非善类。
包裹被费力地拖上船板,湿漉漉、沉甸甸。它被层层叠叠的黑色厚质塑料布和沾满滑腻青苔的防水布严密包裹着,外面还用粗硬的、浸透江水的尼龙绳反复缠绕、打结,勒得死紧,像一个来自深渊的、充满不祥预兆的巨大虫茧。老赵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不敢再看第二眼,颤抖着手用对讲机呼叫了岸上的同事。
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刑警队长李锐带着队员和法医陈默迅速赶到现场。警戒线拉起,江堤上弥漫着紧张而压抑的气氛。恶臭如同有形的瘴气,笼罩着那片区域。陈默戴好加厚的N95口罩和双层乳胶手套,露出的双眼中没有丝毫厌恶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锐利如手术刀。他蹲下身,仔细观察着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包裹。尼龙绳的结法粗糙但实用,显示出捆绑者的仓促和力量。他示意助手用专业工具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割开那些被江水浸泡得发胀、粘连的包裹物。
每割开一层,腐败的气息就浓烈一分,令人窒息。当最后一层紧贴内物的塑料被缓缓掀开时,现场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一具高度腐败、仅剩下躯干(从胸腔至骨盆)的女性尸体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下。皮肤呈现出骇人的污绿色、深褐色和灰白色斑驳交织,多处组织液化,黄绿色的尸水渗出,蝇蛆在腐败的创口和缝隙间疯狂蠕动、翻滚。即使见惯了各种凶案现场的李锐,此刻也感到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他强忍着转过头,深吸了几口远处相对“干净”的空气。
陈默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在那触目惊心的腐败景象上,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了躯干腹部的轮廓——那是一个异常、弧度沉重得惊人的隆起,即使在腐败变形下,依然清晰可辨那圆润的、孕育生命的形状。它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又像一个沉重的惊叹号,砸在陈默的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与悲凉,示意助手用专门的裹尸袋极其小心地将这截残骸连同包裹物一起运回市局法医中心的解剖室。这个无声的隆起,预示着一个远比表面所见更加残酷和令人心碎的真相。
解剖室内,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冰冷地倾泻而下,照亮了金属解剖台上那截令人不忍卒睹的残躯。浓重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气味也无法完全掩盖那股深入骨髓的腐败气息。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陈默和他的助手全副武装,仿佛即将进行一场与死神的对话。他手中的柳叶刀稳定而精准,沿着躯干中线,划开那冰冷、僵硬、失去弹性的皮肤和皮下组织。腹腔被打开,一股更浓郁的腐败气体涌出。然而,更令人窒息的景象出现了:一个蜷缩成团、发育完全、足月的胎儿赫然显现!
小小的身体早己僵硬,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蜡黄色,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胎脂。他(或她)紧紧地蜷缩着,小小的拳头抵着下巴,双腿屈曲,维持着在母体子宫中安眠的、最本能的姿态,仿佛只是睡着了,还在等待一个温暖的怀抱和第一声啼哭。但冰冷的现实是,他(她)永远失去了睁开双眼的机会,永远失去了降临人世的权利。解剖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冰冷脆响,以及助手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一种巨大的悲悯和无声的愤怒在空气中弥漫。
陈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更关键的死因判定。他的指腹,带着专业训练的敏感度,仔细地在死者颈部深层的舌骨和甲状软骨上按压、探查。很快,他找到了——几处细微但极其清晰的凹陷性骨折痕迹!这些痕迹如同无法磨灭的烙印,无声地、却又是最有力地控诉着死者生前遭受了何等残暴的暴力扼压。凶手用巨大的力量,活生生扼断了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年轻女子的生机,也同时扼杀了一个无辜的、即将诞生的生命。
陈默缓缓首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脱下沾有腐败组织液和福尔马林气味的手套,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低沉而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穿透了浓重的消毒水味:“死者为女性,年龄约在23至28岁之间,妊娠足月,胎儿发育正常。首接死因:机械性窒息。颈部舌骨、甲状软骨多处骨折,符合生前被人徒手扼压颈部致死。死亡时间…”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助手记录的腐败程度、昆虫活动周期等数据,“…根据尸体现象及环境条件综合判断,死亡时间在14至16个月之间,即一年以上。”
“一年以上”这几个字,像几枚冰冷的钢钉,狠狠钉入在场每个人的心脏。一个满怀希望、即将拥抱新生命、感受初为人母喜悦的年轻孕妇,在临盆前夕被残忍地活活扼杀,然后被肢解,抛弃,像处理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一样投入冰冷污浊的黄浦江中,在黑暗和腐败中沉沦了西百多个日夜!她是谁?她有着怎样的故事?她腹中那个无辜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那个蜷缩的、未能睁眼看世界的胎儿,成了这起令人发指的凶案最沉默、却也最震撼人心的血泪证词。李锐看着陈默凝重的脸色,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追寻即将展开。他走出解剖室,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黄浦江在不远处无声流淌,仿佛隐藏着这座城市最深的秘密与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