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判决与回响**
市中级人民法院最大的刑事审判庭,座无虚席。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旁听席上挤满了人:有神情肃穆的记者,有面色沉痛的妇联和社区工作者,有来自青石巷、眼神复杂的邻居们,王阿婆坐在前排,紧紧攥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更多的,是闻讯而来的普通市民,他们的脸上交织着震惊、愤怒和一种深切的悲哀。
高高的审判席上,法官身着庄严的法袍。公诉人席位,检察官神情冷峻,面前摊开的卷宗厚得像砖头。辩护律师显得异常沉默。被告席上,陈国栋穿着看守所的黄马甲,戴着手铐脚镣。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只剩下一个空壳。几天的庭审下来,那些铁证——从河滩打捞的尸块照片、法医苏芮冷静到残酷的详细尸检报告、十七份新旧伤痕累累的病历原件、那第十八份带着石膏印痕的出院记录、提取到指纹的编织袋、强力清洁剂的成分比对、邻居们关于深夜异响和浓烈气味的证言——像一记记重锤,早己将他那拙劣的谎言和麻木的伪装砸得粉碎。他不再辩解,只是沉默。
法庭中央的投影屏幕上,正清晰地展示着那份**第十八次住院的病历**。诊断栏里“左尺桡骨骨折(石膏固定)”、“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脑震荡”、“建议:绝对卧床休息”的字样,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综上,现有证据链完整、确凿,形成闭环,足以证明被告人陈国栋长期对被害人林秀芬实施极其严重的家庭暴力,并最终在被害人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况下,故意非法剥夺其生命,犯罪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后果极其严重!”公诉人的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寂静的法庭里,字字千钧。
法官的目光扫过整个法庭,最后定格在被告席那个低垂的头颅上。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被告人陈国栋故意杀人一案,经本院审理查明……被告人因家庭琐事对被害人林秀芬心生怨恨,在被害人因被告人长期暴力伤害导致左臂骨折、脑震荡、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仍对被害人实施致命暴力,致其死亡。为掩盖罪行,被告人又采取极其残忍的分尸手段,将被害人尸体分解……其行为己构成故意杀人罪。”
法官停顿了一下,法庭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被告人陈国栋犯罪动机卑劣,犯罪手段特别残忍,犯罪情节特别恶劣,犯罪后果特别严重,主观恶性极深,人身危险性极大,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实属罪行极其严重!”
每一个“特别”,每一个“极其”,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下。旁听席上,有人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啜泣。
“本院认为,被告人陈国栋的行为,严重践踏了人伦道德底线,严重挑战了法律尊严,其罪行虽百死亦难赎其咎!为严肃国家法律,保护公民人身权利不受非法侵害,维护社会秩序,本院依法判决如下——”
法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最终的审判力量:
“被告人陈国栋,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砰!”
法槌落下,发出清脆而沉重的声响,如同最终的定音。
“啊——!”旁听席后排,林秀芬年迈的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双眼一翻,晕厥过去,被旁边的亲属和法警紧急搀扶。林秀芬的弟弟林强,这个在庭上曾怒发冲冠、几欲扑向被告席的男人,此刻死死咬着牙,腮帮子剧烈起伏,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他死死盯着被告席上那个身影,眼神里是刻骨的仇恨,却也有一丝大仇得报却永失至亲的、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
陈国栋的身体在听到“死刑”两个字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脸上不再是麻木,而是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的惨白。那双曾经充满暴戾和掌控欲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离水的鱼。死刑!他从未真正相信会落到自己头上!那层自欺欺人的硬壳彻底崩塌,露出了底下最原始、最丑陋的求生本能和对毁灭的极度恐惧。他想喊,想挣扎,却被法警牢牢按住。他看向审判席,看向旁听席,眼神涣散而绝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身处的绝境。这不是他熟悉的、可以用拳头和恐吓掌控的世界。这是法律的审判台,是最终清算的刑场。
法警将他架起,拖离被告席。他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拖着走。在即将被带出法庭侧门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仓皇地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扫过旁听席,扫过王阿婆那张布满泪痕和复杂情绪的脸,扫过林强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最后,似乎落在了空荡荡的、曾经属于被害人亲属的某个位置。他的眼神里,恐惧之外,似乎还闪过一刹那极其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和空洞——那个被他视为私有物、可以肆意打骂的女人,真的彻底消失了吗?他再也……打不到她了?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随即被更汹涌的、灭顶的恐惧淹没。他消失在了门后。
庭审结束,人群沉默地散去。沉重的气氛并未因判决而消散,反而像铅块一样压在心头。正义得到了伸张,凶手被绳之以法,但一个被酷刑折磨了无数个日夜的生命,终究是永远逝去了。
几天后,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终审裁定下达:**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核准死刑。**
又过了几个月,在一个没有阳光的阴冷清晨,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复核裁定也最终下达。
**陈国栋,被依法执行死刑。**
消息像一阵寒风,迅速刮过青石巷。王阿婆听到时,正在院子里晒那床仿佛永远也晒不干霉味的被子。她动作顿住了,许久,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一丝迟来的、微不足道的慰藉,更多的是无法释怀的沉重和对自己当年沉默的、永恒的愧疚。她默默地走到那个抽屉前,拿出那厚厚一摞被橡皮筋捆着的、己经有些发脆的病历复印件。她走到院子的角落,拿出一个旧脸盆,一张一张,将它们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冰冷的铅字:“骨折”、“挫伤”、“颅脑损伤”、“脾破裂”……十七次住院的记录,连同那未曾来得及形成的第十八次死亡的印证,在火光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浓烟带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升起,在阴冷的空气中盘旋,然后慢慢消散。
王阿婆看着最后一缕青烟散去,脸上老泪纵横。烧掉了这些纸,就能烧掉那萦绕在巷子里的铁锈味,烧掉那扇绿铁门后的黑暗记忆吗?她知道不能。林秀芬的伤痕,早己刻在了青石巷的每一块石板上,刻在了每一个知情者的良心里。
那扇深绿色的铁门,依旧紧闭着,上面贴着褪了色的封条,在风吹雨打下显得更加破败。门上的漆皮剥落得更多了,露出底下锈蚀的底色。没有人愿意靠近它,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疮疤,烙印在巷子深处。
偶尔有不懂事的孩子在巷子里追逐打闹,不小心跑近了那扇门,立刻会被大人紧张地厉声喝止:“别过去!晦气!” 孩子们被吓得缩回手,懵懂的眼睛里带着不解和一丝莫名的恐惧,远远地跑开。那扇门,成了巷子里一个无形的禁区,一个关于暴力和死亡的、沉默的恐怖传说。
阳光好的时候,光线会斜斜地照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细心的人会发现,在那块曾被雨水冲刷、王阿婆捡到病历碎片的地方,石板的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深一些,无论怎么冲刷,都仿佛残留着一丝洗不去的暗沉印记。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沉默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被十八次住院和无数个日夜的恐惧所填充的悲剧。它提醒着人们,有些罪恶,纵使凶手伏法,其留下的伤痕,也早己深深嵌入时光的肌理,成为一道永恒的、触目惊心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