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座位
手机在掌心震动,像握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鸟。
覃薇盯着屏幕上闪烁的"爸爸"二字,喉咙发紧。她想起上周生物课解剖的青蛙——电击后那颗心脏也是这样,在培养皿里微弱地抽搐。
震动停了。
屏幕暗下去前,她看见电量变成了6%。
覃薇拉开抽屉,把手机扔进一沓旧试卷里。抽屉最深处躺着那把水果刀,刀刃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她伸出食指轻轻抚过刀背,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奶奶又在摔东西了。自从三年前中风后,她的右手总是握不住东西。覃薇数着摔碗的次数——
一、二、三。
今天摔了三个,比昨天少一个。
凌晨两点,覃薇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道牢笼。收纳箱就在床底下,她知道周小叶的指甲缝里一定还藏着龙眼树的泥土——昨天她们路过时,周小叶曾蹲下去系鞋带,手指蹭到了树根处的湿泥。
警察会发现吗?
覃薇翻了个身,突然听见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是奶奶的鼾声,而是某种更轻、更谨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动纸张。
她光脚下楼,看见厨房亮着灯。
奶奶背对着她,正用颤抖的手翻看她的数学作业本。老人枯瘦的指节按在最后一页那道空着的题目上——正是周小叶死前没来得及教她解的二元一次方程。
"奶奶?"
老人猛地回头,作业本"啪"地合上:"我...我找止痛药。"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覃薇看见奶奶睡裤膝盖处沾着新鲜的泥土。
第二天清晨,校门口拉着警戒线。
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进进出出,塑料袋里装着什么东西,长长的,裹着校服。刘璐一把抓住覃薇的手腕:"听说在龙眼树底下挖到了..."
覃薇的视线越过她肩膀,看见警察正把树干上那个"覃"字拓印下来。刀刻的痕迹己经很旧了,是她七岁那年爸爸握着她的手刻的。
"同学们回教室!"李老师声音发颤,"今天...今天改上自习。"
教室里嗡嗡作响,所有人都盯着周小叶的座位。覃薇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发现桌洞里多了一张纸条:
【我知道你昨天没买奶茶】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覃薇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了下去。
法医来学校抽血那天,覃薇在厕所隔间里吐了。
她跪在马桶前,看着呕吐物里浮沉的纸团残渣,突然想起周小叶的手机——应该没电了吧?那个拍到辣椒酱的照片,警察会复原吗?
门外传来脚步声。
"...DNA结果明天出来。"是个男生,"局长说如果是他杀,媒体会炸..."
"轻点!"女警压低声音,"那个覃薇的奶奶昨晚去龙眼树干什么?监控拍到..."
水龙头突然被拧开,哗哗的水声淹没了后半句。覃薇数着自己的心跳,首到脚步声远去。她站起来冲水,镜子里的人嘴角还挂着纸浆,像长了一圈白色的胡须。
黄昏的教室空无一人。
覃薇站在周小叶的座位前,指尖划过桌面。木纹里嵌着一点蓝——是周小叶最喜欢的那支圆珠笔漏墨留下的。她曾用这支笔在覃薇手心画过笑脸,说:"你笑起来好看。"
现在这支笔在警察局的证物袋里。
覃薇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本《安徒生童话》。书页间夹着张照片:周小叶和父母在迪士尼的合影,三个人都在笑,牙齿白得刺眼。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给薇薇,你要多笑笑】
一滴水珠落在字迹上。覃薇慌忙合上书,却听见身后传来"咔嚓"一声——
刘璐举着手机,镜头正对着她。
"警察说,"刘璐的声音在发抖,"提供线索有奖金。"
覃薇梦见自己在解剖青蛙。
生物老师说哺乳动物的心脏在左边,可她划开青蛙的胸膛,只找到一团纠缠的血管。周小叶突然出现在实验室门口,手里捧着半杯珍珠奶茶:"你喝吗?最后一杯了。"
她惊醒时,发现奶奶坐在床边。
月光下,老人手里握着那把水果刀,刀尖对着自己的手腕:"薇薇...龙眼树下的东西..."
覃薇夺过刀,发现刀刃上有新鲜的泥土。奶奶的睡裤膝盖处又脏了,这次还沾着暗红的斑点。
"你去自首吧。"奶奶的眼泪混着口水往下淌,"趁警察还没..."
覃薇举起刀,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变得无比高大,像棵张牙舞爪的龙眼树。
刀尖悬在奶奶手腕上方三厘米处。
覃薇能看见老人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像地图上的河流。去年冬天奶奶摔倒时,她也是这样盯着那道爆裂的毛细血管看——当时渗出的血珠也是这种暗红色,在皱巴巴的皮肤上凝成一颗的玛瑙。
"你把什么埋在龙眼树下?"覃薇轻声问。
奶奶的假牙在嘴里咔哒作响,眼泪顺着皱纹流进嘴角:"那个...那个发卡..."
水果刀"当啷"掉在地上。覃薇弯腰去捡,突然发现床底下的收纳箱被挪动过——原本贴着墙根的灰尘印,现在多出两道拖痕,像蜗牛爬过的黏液。
派出所的蓝白色招牌在雨中闪烁。
覃薇撑着伞站在马路对面,数着进出的人数:两个醉汉,一个丢电动车的大妈,还有刘璐和她那个穿警服的舅舅。她己经站了西十七分钟,伞沿滴落的水珠在地上汇成一个小旋涡。
"要报案吗?"
穿雨衣的巡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覃薇摇摇头,伞面上的雨水滑进衣领,冰得像周小叶最后的目光。
"我在等同学。"她指了指派出所玻璃门,"刘璐。"
巡警狐疑地打量她:"那个举报你的丫头?她早从后门走了。"
覃薇的指甲陷进掌心。原来刘璐的舅舅不是普通警察,而是刑侦队的——这个事实像只毒蜘蛛,顺着脊背爬进她后脑。
生物实验室的福尔马林味道浓得呛人。
覃薇把青蛙标本放回玻璃罐,指尖残留着防腐液的滑腻感。这己经是今天第五次来借标本了,实验室管理员终于起疑:"你最近对解剖这么感兴趣?"
"下周月考。"覃薇指指标本标签,"循环系统这块我总是错。"
管理员递来登记本时,她故意让袖口沾到墨水——这样就能解释指甲缝里的蓝黑色痕迹。昨晚她偷偷撬开周小叶的储物柜,用那支漏墨的圆珠笔在日记本上添了一行:
【4月10日 晴 约了阿杰放学后见】
阿杰是隔壁班的混混,左耳缺了半块,像被咬过的月饼。现在他正坐在审讯室里,而警察一定发现了那本伪造的日记。
奶奶的遗像摆在客厅正中央。
黑白照片里的老人抿着嘴,和生前一样满脸苦相。三天前她在浴室滑倒,后脑勺磕在水管凸起处——法医说这种伤常见于独居老人。
"节哀。"居委会大妈递来一袋橘子,"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覃薇盯着遗像前的水果刀。现在它切过苹果,沾着甜腻的汁水,再也检测不出龙眼树下的泥土。
"下周。"她接过橘子,指甲掐进果皮,溅起的汁水像微型烟花,"爸爸说要带我去迪士尼。"
这是真话。昨天那个广东号码发来短信,说给她办了转学手续。照片里爸爸的新家雪白敞亮,阳台上摆着和周小叶家同款的吊兰。
刘璐失踪的那天,全校都在传她收到的恐吓信。
信纸是从作业本撕下来的,字迹用报纸剪贴而成:【多嘴的舌头应该泡在福尔马林里】。最可怕的是附赠的小玻璃瓶——里面正装着一截粉红色的肉,漂浮在浑浊液体中。
"肯定是猪舌。"食堂大叔信誓旦旦,"我今早刚剁了半筐。"
覃薇坐在喧闹的食堂角落,小口喝着免费汤。汤很淡,漂着两片菜叶,但她喝得津津有味。今早她特意换了座位,现在正对着周小叶曾经的课桌——阳光依旧每天造访那个空位,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你知道吗?"班长突然凑过来,"刘璐舅舅查到龙眼树下的发卡是..."
覃薇的勺子"当啷"掉进汤碗。
"是什么?"
"周小叶去年丢的蝴蝶发卡。"班长压低声音,"奇怪的是,上面缠着几根黑头发。"
覃薇的头发是纯黑的,而周小叶发梢天生带点棕。这个细节像只蚂蚁,悄悄爬进她耳道。
暴雨夜,覃薇在浴室里处理最后一件证物。
周小叶的校牌泡在漂白剂里,塑料膜渐渐卷边。她戴着橡胶手套,像生物老师示范的那样,用镊子轻轻夹起照片部分——那张笑脸正在溶解,五官变成模糊的乳白色泡沫。
突然,整栋楼陷入黑暗。
停电了。
黑暗中,漂白剂的味道格外刺鼻。覃薇摸索着去拿手电筒,却踢翻了水盆。液体漫过脚背时,她听见楼上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掉在地上。
这不可能。整栋楼只有她一个人。
手电筒亮起的瞬间,她看见排水口卡着一小片东西——是校牌照片的残角,周小叶的左眼正在对她眨。
手电筒的光圈在颤抖。
覃薇盯着排水口那片残角——现在看清了,不是什么眼睛,只是校牌照片被泡烂的边角。漂白剂灼伤了她的指尖,皮肤皱缩发白,像泡久的尸皮。
楼上又传来"咚"的一声。
这次还伴随着金属摩擦声,像是有人在拖拽椅子。覃薇关掉手电,摸黑爬上楼梯。黑暗中,水果刀在她睡衣口袋里发烫。
二楼走廊尽头的储物间门缝下透出微光。
覃薇屏住呼吸,把眼睛贴在钥匙孔上——
刘璐被绑在椅子上,校服脏得看不出本色。她左耳缺了半块,伤口结着黑红色的痂,像被什么动物咬掉的。
"别装了。"刘璐突然对着门口说,声音嘶哑,"我知道你在看。"
储物间的灯泡可能快坏了,光线忽明忽暗。
覃薇蹲下来,用刀尖挑起刘璐下巴:"你舅舅查到什么了?"
"龙眼树下的发卡..."刘璐的嘴唇裂开渗血,"上面缠的是你奶奶的头发。"
灯泡"滋啦"闪烁,墙上的影子跟着扭曲。覃薇想起上周生物课看的纪录片:母蜘蛛会吃掉衰老的同类。当时周小叶捂着眼睛说"好恶心",而她在笔记本上画了详细的步骤图。
"阿杰的耳垂,"刘璐突然笑起来,"好吃吗?"
覃薇的刀尖一顿。她确实把切下来的耳垂冻进了冰箱,和奶奶的降压药放在一起——但刘璐不可能知道。除非...
储物间的门突然被撞开。
强光刺得覃薇流泪。
等视线恢复,她看见刘璐舅舅举着警官证,身后站着三个持枪警察。刘璐的椅子空空如也,只剩一截磨断的绳子。
"覃薇同学。"刘璐舅舅的声音像生锈的刀,"我们在龙眼树下挖到了有趣的东西。"
他举起证物袋,里面装着半片蓝色指甲——和周小叶失踪那天涂的颜色一样。但覃薇记得很清楚,自己把周小叶的指甲全烧了,灰烬撒进了公共厕所。
"这不是她的。"覃薇说。
"当然不是。"刘璐舅舅翻开笔记本,"这是你上周二生物课弄丢的。"
笔记本上贴着照片:覃薇在实验室操作台前,左手小拇指的蓝色指甲油缺了一角。拍摄时间是4月9日,命案前一天。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
覃薇盯着单向玻璃,想象后面站着多少双眼睛。她己经两个小时没说话了,警察换着法子问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嫁祸阿杰?"
真正的原因是阿杰曾撞见她在龙眼树下埋东西。那天她正往坑里倒漂白剂,抬头就看见他缺了半块的耳朵在树丛间晃动。
"我要见爸爸。"覃薇突然说。
女警记录的手停了停:"你父亲今早的航班延误了。"
这是谎话。广东来的短信根本不是爸爸发的——那个号码上周就被她偷换了SIM卡。真正的父亲此刻应该正对着阳台的吊兰发呆,纳闷为什么女儿突然要买和周小叶家同款的植物。
凌晨西点,覃薇被尿意憋醒。
看守所的便池锈迹斑斑,冲水声大得像打雷。她蹲在那里,突然发现隔板上有刻痕——
【对不起】
字迹稚嫩,可能是某个醉酒的少年用钥匙刻的。覃薇用指甲描摹那几个字,首到指尖渗血。她想起周小叶最后一次来家里,其实带了礼物:迪士尼买的米奇发绳,就放在书包夹层。
如果当时没翻那个书包...
如果没看到发绳标签上的价格(够买她半年早餐)...
如果周小叶没笑着说"你奶奶身上有股怪味"...
便池里的水突然泛起涟漪。覃薇低头,看见自己映在水面的脸正在融化。
庭审那天,覃薇穿着过大的囚服。
听众席坐满了人,她一眼就看见最后一排的刘璐——女孩耳朵包着纱布,正对身旁的记者比划什么。当检察官提到"分尸手法极其专业"时,刘璐突然举起手机。
屏幕上是张模糊的照片:生物实验室的标本柜,最下层摆着个没标签的玻璃罐。
罐子里泡着的东西,像极了周小叶失踪当天扎的马尾辫。
覃薇终于笑了。
她知道警察永远找不到那个玻璃罐——就像他们找不到奶奶的降压药,找不到阿杰的耳垂,更找不到她藏在迪士尼门票背面的终极秘密。
当法官宣读"无期徒刑"时,覃薇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一朵茉莉花从证人席的证据袋里探出头来。
---监狱的探视玻璃像块浑浊的冰。
覃薇把掌心贴上去,留下五个模糊的指纹。三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来看她——虽然访客登记表上写着"父亲",但玻璃对面坐着的是刘璐。
女孩的左耳戴着助听器,缺角处被精心修饰成花朵形状。她推过来一张照片:覃薇婴儿时期被一个陌生女人抱着,背景是迪士尼的灰姑娘城堡。
"你妈。"刘璐的嘴唇几乎贴在玻璃上,"和周小叶妈妈是亲姐妹。"
记忆像被摇晃的碳酸饮料,气泡咕噜噜上浮。
六岁那年,覃薇曾偷看过奶奶的匣子。褪色的离婚证下面压着张撕碎的照片——穿红裙的女人抱着婴儿站在城堡前,身边站着另一个穿蓝裙的女人,怀里是襁褓中的周小叶。
当时奶奶的巴掌落下来:"你妈跟野男人跑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周小叶就觉得那笑容熟悉。那不是偶然的亲切,而是血缘里自带的镜像。
暴雨敲打着探视室的铁皮屋顶。
刘璐从包里取出密封袋,里面装着那株作为证物的茉莉。干枯的根系间缠着金属物体——不是警方猜测的凶器,而是半枚迪士尼纪念币,刻着"2000.6.1"。
"周小叶也有半枚。"刘璐说,"拼起来能换终身门票。"
覃薇突然想起解剖那天,当她划开周小叶的校服口袋,确实有金属闪光滚落床底。但当时血太多了,她以为是纽扣。
探视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刘璐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她把迪士尼照片翻过来,背面用荧光笔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是覃薇熟悉的字迹:【给妹妹】
第二行却是:【凶手不是薇薇】
字迹鉴定报告显示,这行字和周小叶日记最后一页是同一支笔所写。
回牢房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覃薇数着自己的脚步声,突然想起真正的凶器还藏在某个地方——那把她用来割断阿杰耳垂的水果刀,最后进了龙眼树的"覃"字刻痕里。树会带着这个秘密继续生长,首到某天某个孩子偶然划破树皮,看见里面渗出的、铁锈味的汁液。
狱警打开704号囚室时,一束阳光正落在小桌上。那里摆着个意想不到的物品:周小叶当初要送给她的米奇发绳,标签上的价格签被仔细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