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裁缝
清晨六点十五分,老李推着那辆锈迹斑斑的垃圾车准时出现在青石巷口。十月的贵州山区,晨雾像一层湿透的棉被般笼罩着这座小城,将巷子里斑驳的砖墙浸润得更加阴冷。老李裹紧身上那件穿了五年的藏青色棉袄,呼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
"这鬼天气..."他低声咒骂着,右腿膝盖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三十年的环卫工作让他的老寒腿每到这种阴雨天就疼得厉害。推车经过"秀珍裁缝铺"时,他习惯性地放慢脚步,浑浊的目光扫过紧闭的卷帘门。
林秀珍的裁缝铺己经连续三天没有开门了。
这在小城里算不得什么稀奇事。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性格孤僻,除了每周日雷打不动地去教堂做礼拜外,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邻居们早己习惯她阴郁的身影和永远低垂的眉眼,就像习惯巷子里那盏时亮时灭的路灯。
但今天,老李的鼻子抽动了两下。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钻进他的鼻腔,像是肉铺后巷那种经年累月的腥臊,但又多了几分甜腻的化学药品味道。他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触碰卷帘门底部的缝隙,几只绿头苍蝇立即疯狂地撞击着金属门板,发出细微的"啪啪"声。
"林师傅?"老李用力拍打卷帘门,铁皮发出沉闷的回响。等了半晌,他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老人机,犹豫片刻后拨通了社区民警小张的电话。
"喂,张警官吗?我是青石巷的老李啊...那个,秀珍裁缝铺有点不对劲..."
两小时后,当消防队员用破拆工具强行撬开卷帘门时,所有人都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得后退几步。小张刚入警半年,当场就吐在了警戒线外,早上吃的米粉混着胃酸溅在他的制服裤腿上。
陈国栋是第三个进入现场的。这位有着三十年刑警生涯的老警察熟练地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在踏入门槛前停顿了三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年的经验让他对死亡气息异常敏感——腐败的血腥味中混着一丝诡异的甜香,像是廉价空气清新剂试图掩盖什么。
裁缝铺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老式缝纫机上摊着一件未完工的蓝色旗袍,靛青色的绸缎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光泽。针线筐里的剪刀、顶针和皮尺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把裁缝专用的大剪刀张开着,锋利的刃口闪着寒光。靠墙的展示架上,几件成衣套在塑料模特身上,在透过卷帘门缝隙的光线中投下诡异的阴影。
但陈国栋的目光很快被地板吸引——一道暗褐色的拖痕从工作台延伸至后间的卫生间,痕迹边缘呈现出奇怪的锯齿状,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擦拭过。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掠过那些痕迹,橡胶手套上立刻沾上一层褐色的粉末。
"队长!"技术科的小王突然惊呼。陈国栋快步走向卫生间,推开门时,一股更加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白色瓷砖上布满了喷溅状的血迹,最远的一滴甚至溅到了天花板的角落。浴缸里积着半缸浑浊的液体,表面漂浮着几缕絮状物,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后脱落的组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排水口周围——数十块米粒大小的肉屑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块都被切割得异常工整,边缘光滑得像是专业厨师的手笔。
"叫法医和现场勘查。"陈国栋的声音异常平静,但太阳穴处的青筋却微微跳动,"通知局里,准备成立专案组。"
周永平蹲在后院的水泥池边,双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十月的清晨,水龙头流出的水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皮肤,冻得指节发红发僵。他攥着一块生锈的钢丝球,用力地擦洗那把斩骨刀。刀刃上的血迹己经变成了铁锈色,但那些细密的血槽里仍嵌着暗红色的碎屑,像是不肯消散的罪证。
"又加班?"
妻子刘芳的声音从厨房窗口飘出来,尖利得像一把锥子。周永平的手顿了一下,钢丝球在刀刃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厨房里传来锅铲刮擦铁锅的刺耳声响,伴随着油星爆裂的噼啪声。刘芳在炒菜,油烟从窗口涌出来,混着辣椒的呛味。周永平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昨晚他又回来得太晚,而且身上带着一股她最讨厌的腥味。
钢丝球刮擦金属的声音完美掩盖了他急促的呼吸。他低着头,看着浑浊的血水打着旋流入排水管,有几丝顽固的红色挂在金属滤网上,像是不肯离去的亡魂。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着刀背上的一道凹痕——那是去年给老王家杀年猪时磕出来的。当时老王还夸他手法利落,一刀下去,猪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断了气。
周永平突然想起昨晚的手感——刀刃切入肌肉时那种轻微的阻滞感,就像在锯一块潮湿的松木。他记得骨头碎裂时的脆响,记得肌腱被切断时的弹性,记得……
"老周!"
刘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他惊得差点把刀掉进水池。转身时,他看见妻子站在后门台阶上,围裙上沾着油渍,一张胖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派出所来人了,说是要问话。"
周永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水池,血水己经流光了,但滤网上还挂着几丝暗红色的组织。
"马上来。"他应道,迅速把刀藏进工具箱最底层,用几块沾满机油的脏抹布盖住。
陈国栋站在周家的小院里,目光扫过这个简陋的住所。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木料和半成品家具,一把锯子斜靠在墙边,锯齿上还挂着几缕木屑。
周永平从后院走出来时,陈国栋立刻注意到这个瘦小男人走路的姿势——右腿微微发颤,像是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量。他的指甲缝里残留着可疑的暗红色,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布满老茧,是常年做木工留下的痕迹。
"周永平?"陈国栋出示了警官证,"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周永平点了点头,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胶鞋鞋尖。他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但陈国栋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在轻微抽搐,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剧烈的动作。
"昨晚九点到十一点,你在哪里?"
"厂里加班。"周永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做一批衣柜,杨组长可以作证。"
陈国栋没有立即回应。他的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那里有一片明显新翻过的泥土,上面潦草地种着几棵葱,周围的泥土还带着潮湿的气息。更引人注目的是工具间门把手上挂着的新锁,锃亮的铜锁在这个家家户户夜不闭户的小城里显得格外突兀。
"能看看你的工具间吗?"
周永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抖着手掏出钥匙串时,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工具间的木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随着门缝逐渐扩大,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木材的清香扑面而来,连经验丰富的陈国栋都不由得皱了皱眉。
二十平米的空间里摆满了木工工具。工作台上散落着刨子、凿子和几把形态各异的锯子,每件工具都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冷光。墙上钉着的木架上,各种型号的钉子、螺丝被分类摆放,整齐得像外科手术器械。
但陈国栋的目光很快被墙角一个鼓胀的麻袋吸引——深色液体正从底部缓缓渗出,在地面上积成一摊粘稠的浆糊。
"这是什么?"陈国栋向前迈了一步。
周永平突然扑了过来。陈国栋本能地侧身闪避,却看见对方只是疯狂地抓起一把刨刀,开始削自己的左手食指。
"要切干净...必须切干净..."他喃喃自语,鲜血顺着刨刀滴落在工作台上,"她说要一千块...还差三百二十七块..."
当增援警力赶到时,周永平己经被制服在地。他的右手仍死死攥着那把沾血的刨刀,被鲜血模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工具间角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陈国栋发现墙上用粉笔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最新的一笔还带着新鲜的木屑。
在送往精神病院的救护车上,周永平突然安静下来。他靠在车厢壁上,眼睛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当警车经过圣心教堂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你看!她就站在那儿!"
陈国栋转头望去。空荡荡的教堂台阶上,只有一件蓝色旗袍在秋风中轻轻摆动,像是有人刚刚脱下来挂在那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旗袍的布料,在地面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远远看去,确实像是一个女人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