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五日。
11月初七
金陵城的上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寒风凛冽,刮过宫墙檐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然而,在皇宫深处那座被遗忘的旧书楼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或者说,被刻意地……按下了暂停键。
苏晨的日子,过得如同最标准的“囚徒”。
每日卯时初刻(清晨五点),天光未亮,便有沉默的小太监准时送来洗漱用的温水和简单的早餐,通常是两个硬邦邦的杂粮馒头和一碗寡淡的稀粥。
然后,便是漫长的一天。
他如同一个真正的编修,或者说,更像一个被遗忘在此地的守墓人。
清灰: 拿着那块沉重的大布,与永远也扫不尽的灰尘搏斗。动作机械,眼神空洞。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如同无声的幽灵。
理书: 将那些散落、蒙尘、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故纸堆,一本本拿起,拂去表面的浮尘,再按照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或许是朝代、或许是地域的模糊分类。
重新归置到高大的书架上。指尖触及那些冰冷粗糙的书页,仿佛能感受到历史的尘埃在指缝间流逝。
抄录: 这是最耗费心力也最能静心的活计。
宦官送来的破损孤本越来越多,要求也越来越细致。
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前,就着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
用秃毛的硬毫笔,蘸着劣质的墨汁,一笔一划地誊写着那些早己被时光遗忘、或荒诞不经、或血腥残酷的文字。
手腕酸痛,眼睛干涩,但精神却在这种近乎自虐的专注中得到一种奇异的、虚假的平静。
女帝……到底有没有采纳那条毒计?
苏晨不知道。
秦仲岳没有再来。
没有任何人向他透露一丝风声。
旧书楼外,依旧是高墙隔绝的世界。只有每日送饭的小太监那麻木的脸,和偶尔从远处宫墙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号角或钟鼓声,提醒着他时间还在流逝。
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想那疯狂的计划,不去想女帝可能的震怒或……那更可怕的、悄无声息的执行。
就当……没说过吧。
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像一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用这繁重枯燥的体力劳动和故纸堆里的尘埃,努力麻痹着自己紧绷的神经。
他需要这份清闲,这份看似被遗忘的安宁,来缓冲那日养心殿里疯狂对峙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恐惧。
天气越来越冷。
十一月初九。
清晨推开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的气息。
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不是鹅毛大雪,而是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沫,被寒风卷着,打着旋儿落下。
落在旧书楼灰扑扑的瓦檐上,落在门前枯黄的杂草上,也落在苏晨伸出的、略显粗糙的手掌上。
冰凉。
瞬间融化。
留下一点微小的湿痕。
“下雪了……”苏晨喃喃自语,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金陵的初雪,来得比记忆中更早一些。
苏晨裹紧了身上那件厚实的靛蓝色粗棉袄这是女帝恩赐囚徒的保暖物资,站在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稀疏飘落的雪沫。
现代……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
这个时节…… 他想起穿越前,城市里暖气充足的房间,窗外或许也飘着雪。
苏晨可能正窝在沙发里,开着空调,刷着手机。
或者……在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网吧里,和损友们组队打着游戏,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屏幕上是炫目的光影特效。
饿了?楼下就是烧烤摊,或者热气腾腾的火锅店。
肥牛卷在红油锅里翻滚,毛肚七上八下,蘸着香油蒜泥,一口下去,麻辣鲜香首冲脑门,驱散所有寒意……
咕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口腔里下意识地分泌出唾液。
随即,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烧烤……火锅……网吧……游戏……
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甚至觉得稀松平常的东西,此刻隔着时空的壁垒,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苏晨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又看了看这间冰冷、破败、堆满腐朽书籍的旧书楼。
困兽。
苏晨就是一个被锁在这华丽牢笼最深处的困兽。
连想念一口热乎的、有滋味的食物,都成了一种奢侈的折磨。
苏晨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气息的空气,试图压下那股翻涌而上的酸涩和乡愁。
转身回到楼内。
关上门,将风雪和那无用的思绪都隔绝在外。
苏晨走到窗边那张破木桌前坐下。
桌上摊着一本他正在抄录的野史杂记,字迹潦草,内容荒诞不经,讲的是前朝某位昏君夜御十女、白日飞升的鬼话。
苏晨拿起笔,蘸了蘸早己冰凉的墨汁。
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却久久无法落下。
窗外,细雪无声飘落。
屋内,炭盆里的火早己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寒意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包裹着他。
他忽然觉得,这旧书楼里,比外面飘雪的天地,似乎还要冷上几分。
他放下笔,搓了搓冻僵的手。
然后,轻轻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曲子,声音低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和……强装的快意: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断断续续的歌声在空旷、冰冷、弥漫着霉味的旧书楼里回荡,很快便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他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沫,眼神有些放空。
快意?
或许吧。
在这囚笼里,能自由地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能哼唱一首无人欣赏的歌谣,能暂时忘却那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屠刀或净身刀……
这大概……就是他此刻能抓住的,最大的快意了。
只是这快意,如同窗外飘落的雪花,冰冷,短暂,转瞬即逝。
而烧烤火锅的香气,网吧游戏的喧嚣,早己被这深宫高墙和漫天的风雪,彻底埋葬在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里。
他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等。
等那场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最终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