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
冰冷如霜的二字在空旷的大殿内如巨石砸落,激起层层无形涟漪。
苏晨的背影消失在沉重殿门之后,只留下那扇大门合拢时沉闷的呜咽,仿佛关上了通往光明的最后一道缝隙。
殿内,烛火在诡异的死寂中剧烈摇曳,光影明灭不定,映照着龙椅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帝,以及她身边那柄依旧残留着一线血痕、仍在微微颤鸣的御刀。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沉重的血腥气。
御阶之下,秦仲岳保持着持刀戒备的姿态,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但那双望向女帝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滔天的怒火与……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信仰崩塌的震撼!
掘皇陵?陛下……您真的要……?
祖宗的江山……万世法统……
这几个字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
他甚至想立刻冲出去,追上那个叫苏晨的妖孽,将其碎尸万段!可……没有陛下的命令!没有!
龙椅之上。
沐婉晴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睁开眼。
那双凤眸里此刻不再有惊涛骇浪般的震怒,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平静?
这平静比暴怒更令人心悸,仿佛暴风雨前海面的诡异停滞。
女帝的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下依旧死死掐着掌心,那枚象征着巨大污点与生杀予夺的令牌,几乎要嵌入她的骨血之中。
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烧着她的神魂。
女帝内心很是为难。
掘陵……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反复敲打着她的意识。
掘前朝、五国陵? ——暴虐昏君之名坐实!天下寒心,江南世家反噬将更加疯狂猛烈!失尽人心。
掘太祖陵? ——动摇国本!自毁长城!与引颈就戮何异?
每一条路,都通向深渊!通向万劫不复!
然而……玉门关外,十五万铁骨铮铮将士的呼喊仿佛穿越千里,在她耳边响起:“陛下……粮……”
国库空虚的数字,冰冷的银锭与腐烂的米袋影像,压得她喘不过气。
江南五家那无声而狰狞的嘴脸,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嘲笑。
绝境,赤裸裸的绝境!
那少年疯狂而绝望的眼神,那句“被逼上绝路”、“拉你下地狱”的嘶吼,在此刻诡异地与这死局的冰冷逻辑完成了最后的闭合。
要么,身死国灭,背负亡国之耻。
要么……行此毒计,背负窃国骂名,苟延残喘,图谋一线——近乎于无的——后续生机!
一个声音冰冷地在心底响起:活着!只要活着!哪怕背负千古骂名!
只有活着的皇帝,才拥有资格在未来洗刷污名,死了的……什么都结束了。
这念头如同地狱里开出的罂粟,妖艳而致命。
呼……
一口极其悠长、仿佛要倾尽胸腔所有气息的叹息,从沐婉晴唇间逸出。
这叹息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挣扎,只剩下一种如同坠入冰海后的彻骨寒冷和……带着血腥味的决绝。
指尖不再掐入掌心,那枚令牌被她紧紧攥住,紧贴在胸口冰冷的龙纹上。权柄与罪恶的触感融为一体。
干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最终在女帝灵魂深处落地生根。
目光抬起,看向依旧如标枪般挺立,眼神却充满悲愤和迷茫的秦仲岳。
“仲岳。”
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刚才压制情绪的冰冷,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到可怕的威压。
这威压中带着一丝无法遮掩的疲惫,但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决断。
秦仲岳猛地抬头:“陛下!”
“收起你的刀。”女帝的声音低沉,“放下你所有的疑问、愤怒和不甘。”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首刺秦仲岳的灵魂深处:
“从此刻起,朕要你记住一件事:今日偏殿之内,只有朕与你谈论北地军情艰难!只有朕向你调拨亲军都尉府精干人手,去执行一项关乎国运的‘绝密转运’任务!”
“任务之内容,执行之人选,除朕与你外,第三人不得而知!包括……皇族宗亲,内阁元老!”
“是!臣……遵旨!”秦仲岳几乎是咬着牙应下。
他懂了,陛下接受了那毒计。并且要将他这把最忠首的刀,染上最黑暗的颜色!
可他能如何?他的忠诚,早己与陛下捆绑至死!
“目标:”女帝的声音更低沉,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刻进秦仲岳耳中,“紫金山麓,前朝孝仁帝、靖昭帝;南陈烈愍王、北齐废帝思悯侯;西蜀哀献王……以上五处”
呼…… 秦仲岳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虽避开了大周帝陵,但终究……是掘帝王墓!这名单……
“不动太祖陵寝,亦不动我大周任何一位先皇陵寝!”
女帝的补充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让秦仲岳几乎停跳的心恢复了一丝温度。但即便如此,这依旧是弥天大罪!
“行动要求:”
“一,伪装成百年不遇之山洪或地震所致陵寝渗水,需紧急抢救性修缮、保护帝陵文物。以此名目,调集最忠心可靠之山陵卫工匠营,并工部将作监能工巧匠,由你亲军都尉府精锐全程护卫,非核心人员,只准看管地表,不得入内!违令者,斩立决!”
“二,行动务必迅速!挑选陵寝陪葬品中以银子、黄金祭器为主的易熔之物,玉、字画皆不可取。”
“把银子、黄金秘密送入宫内……内廷,交由……” 女帝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殿门方向,又立刻收了回来,“朕自有安排!”
“三,所有参与内廷核心熔炼之工匠、内侍……”
女帝的声音骤然变得森然,“无论功过,任务完成后,原地圈禁于内廷别苑静心园,任何人不得接触!违令者,株连!”
“西,消息,朕要铁桶。一丝风都不准漏出去,若有走漏,无论查到谁头上,格杀勿论,诛其三族!秦仲岳,你给朕用你的人头保证!”
“五,时间!一个月!玉门关的粮食,必须在一个月内发出!你只有……半个月。朕不管你拆几座陵,半个月后,朕要看到第一批熔炼好的银两、金饼!”
一连串冰冷的指令,如同冰冷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每一项都沾染着无可挽回的污秽和血腥。
秦仲岳听得额头冷汗涔涔,后背早己湿透。他猛地单膝跪地,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决死的悲怆:
“臣!秦仲岳!领旨!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必不负陛下重托!半月之内……必有第一批银两、金饼呈送内廷!”
“好。”女帝只说了一个字,眼神疲惫而深邃。秦仲岳是她目前唯一能押上一切的死士!
“记住,”女帝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指令,“看管旧书楼那人……”
秦仲岳霍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
“……严加看管,不许他接触任何人,不许外界任何事打扰他清静……”
女帝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令牌冰冷的花纹,话语却透着森森寒意。
“……但今日……以及之后几日内廷‘转运’所得、以及熔炼情况……派心腹每日一报,送到他面前。”
秦仲岳瞳孔骤缩!
“陛下?您……” 他几乎失声,这是何意?难道还要让那妖孽知道进度?参与其中?
“他……不是要当瞎子和聋子吗?”
女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嘲讽的弧度,“可这毒计是他开的炉灶,炉火怎么烧,总得让他看看火候,免得……烧塌了朕的江山!”
“他苏晨……”女帝的声音变得如同九幽寒风,“以为躲进旧书楼就能置身事外?
“晚了!
“既然上了这条贼船,就别想干干净净下去!”
“朕要让他……每时每刻都知道,都看着!都计算着!
“让他每看到一份金饼,每一份银锭都像在给他脖子上多套一道绞索,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肮脏的买卖出了纰漏,朕的屠刀落下之前,第一个先剐了他这个献策之人”
“臣!明白了!”秦仲岳眼中寒光闪过,再无迟疑!
“去吧!”女帝疲惫地挥了挥手,“记住,你只有半个月!天……快亮了。”
秦仲岳重重叩首,转身如同被注入阴影的幽灵,无声而迅疾地消失在偏殿深处的黑暗之中。
他要去的,将是比战场更黑暗、比地狱更污秽的地方。
大殿内,再次只剩下女帝一人。
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靠在冰冷的龙椅靠背上,玄色常服包裹的身躯微微颤抖。
殿门外,传来第一声报晓的更漏。
悠长的声音穿透寂静,却带来了更深沉的黑暗。
天亮了。
新的日子开始了。
但在这座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宫殿里,阳光似乎再也无法驱逐那弥漫开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来自地下的……窃国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