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楼的日子。如同窗外的细雪,无声地飘落了十日。
苏晨几乎要沉溺在这种虚假的平静里了。灰尘、故纸、冰冷的馒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一切成了隔绝外界风暴的屏障。他甚至开始习惯这种与世隔绝的囚徒节奏。
仿佛那场发生在养心殿偏殿的疯狂对峙,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然而,当第十一日的清晨,旧书楼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大力推开,裹挟着凛冽的风雪寒气闯入时,所有的伪装和侥幸,都在瞬间被撕得粉碎。
秦仲岳。
如同一尊裹挟着北地寒霜的杀神,矗立在门口。
秦仲岳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灰黑色劲装,外罩一件深色披风,肩头和帽檐上落满了尚未融化的细碎雪沫。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比外面的风雪更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厌恶和杀意,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瞬间钉在了正在窗边抄书的苏晨身上。
“苏编修……”秦仲岳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好雅兴啊。风雪天,躲在这清静地界……还歌唱”
秦仲岳刻意加重了唱歌二字,语气里的讥讽如同鞭子般抽来。
显然,苏晨那日离开养心殿后哼唱的调子,并未逃过这位顶尖侍卫的耳朵。
苏晨握着笔的手猛地一僵。
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粗糙的纸面上,迅速晕开一团浓重的污迹,像一颗丑陋的黑痣,玷污了那工整的字迹。
苏晨缓缓抬起头,迎上秦仲岳那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迅速蔓延。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秦仲岳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的风雪里,仿佛不愿让这旧书楼的尘埃沾染他分毫。
秦仲岳目光扫过苏晨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
“陛下有东西给你。”秦仲岳冷冷道,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卷用细密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另一样……
是一块令牌。
一块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散发着内敛、沉重、令人心悸光芒的——纯金令牌。
秦仲岳手臂一扬,那卷轴和令牌如同被无形力量托着,稳稳地、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飞落在苏晨面前的破木桌上。
“咚!”令牌落在桌面,发出沉闷而厚实的声响,分量十足。
震得桌上那盏油灯火苗都剧烈晃动了一下。
苏晨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令牌上。
纯金的
入手冰凉沉重,比他想象中更甚!掂量一下,恐怕不止两斤!
通体由整块黄金铸造而成,没有任何拼接痕迹。
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棱角分明,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的质感。
正面: 一个巨大的、用极其精湛的阳刻工艺雕琢出的“令”字,字体古朴遒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背面: 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身盘绕,鳞爪飞扬,龙首昂扬向上,带着睥睨天下的威严。
龙口大张,仿佛要吞噬一切!而在那龙口正下方,一个同样用阳刻手法、清晰无比的——苏字!
那个苏字! 如同烙印,如同诅咒,深深地刻在金龙的口中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苏晨,永远逃不出朕的手掌心!你献的毒计,你便是这金龙口中第一个要吞噬的祭品。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被彻底锁死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苏晨。
他捏着令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掌心。
这哪里是令牌?这分明是女帝给他量身打造的、沾着皇陵阴土气息的——枷锁!耻辱柱!
苏晨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移向那卷油布包裹的卷轴。
解开系绳,展开。
里面是一份书写在坚韧厚实桑皮纸上的……清单?
字迹是极其工整、带着一丝内廷文书特有的拘谨刻板的楷书。
苏晨的目光扫过第一行:
【甲子日(十一月初三):夜。紫金山南麓。前蜀哀帝陵(伪)。】
【得:黄金祭器(鼎、簋、尊、爵等)计重三千七百八十二斤十一两;金饼八百锭(每锭十两);散碎金珠、金叶约三百两。】
【注:陵寝有坍塌渗水迹象(人为制造),己调‘山陵卫’及‘将作监’匠人百二十名,以‘抢救性修缮’名义封禁现场。核心器物己由亲军都尉府秘运入宫。】
第二行:
【乙丑日(十一月初西):夜。栖霞山北。南陈烈愍王陵(伪)。】
【得:金缕玉衣(己拆解,得金丝一百零五斤);金制兵器仪仗(戈、戟、钺等)计重一千九百斤;金饼一千二百锭;镶嵌宝石金器若干(宝石己剥离,金重约西百两)。】
【注:遭遇小型机关,伤三人(己隔离)。以‘山体滑坡隐患,加固陵基’为由封锁。】
第三行:
【丙寅日(十一月初五):夜……】
一行行!
一页页!
日期!地点!目标陵寝,皆冠以“伪”字,自欺欺人。
所得金银种类、数量精确到两!以及那轻描淡写却触目惊心的善后处理。
七日!
仅仅七日!
掘了整整五座前朝、五国时期的帝王陵寝!
所得黄金……累计己近万斤,白银及其他器物熔炼后尚未计入。
清单末尾,一行小字如同冰冷的毒蛇:
【后续尚有七座待掘名录己定,择日开工。静心园熔炉日夜不息,所得金饼己逾五万两(注:此令牌即由首批熔炼金水浇铸而成)。】
苏晨拿着清单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害怕。
而是一种……被巨大荒谬和冰冷现实冲击后的生理性战栗。
女帝……她真的干了。
她不仅干了,还干得如此疯狂。
如此高效。如此……肆无忌惮!
七日五陵!万斤黄金!五万两金饼!
这效率,这执行力,这隐藏在“抢救修缮”名目下的滔天罪恶。
这哪里是皇帝?这分明是……史上最狠的盗墓头子。
清单上那冰冷的数字,仿佛化作了无数从陵寝中挣扎爬出的冤魂。
在旧书楼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哀嚎!
那令牌上金龙的冰冷光泽,也仿佛沾染了地下的阴寒和血腥。
苏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秦仲岳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陛下说了,这令牌……是第一批熔炼出来的金子铸的。”
“让你……好好收着。”
“让你……时刻记得。”
秦仲岳顿了顿,看着苏晨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嘴角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
“至于这清单……”
“陛下让你……看看。”
“看看这火候……烧得如何?”
“看看这买卖……做得可还顺利?”
“陛下还等着你的高见呢!”
苏晨猛地闭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灰尘的冰冷空气!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震惊、恶心、战栗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麻木所取代。
他缓缓地将那份沾满阴土气息的清单卷好,重新用油布包上。
然后,拿起那块沉甸甸的、刻着他姓氏的黄金令牌。
入手冰冷刺骨,重得几乎要压断他的手腕。
他掂量了一下。
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甚至带着一丝神经质的笑容。
“火候?”
“呵呵……”
“烧得挺旺。”
“告诉陛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秦仲岳,投向门外依旧飘飞的细雪,声音空洞得如同来自九幽:
“这金子……挺沉。”
“压手。”
秦仲岳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转身踏入风雪之中,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拐角。
旧书楼内,再次只剩下苏晨一人。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在昏暗油灯下依旧散发着冰冷光泽的黄金令牌。
那令牌上狰狞的金龙,那龙口下刺眼的苏字。
还有桌上那份油布包裹的、如同来自地狱的清单。
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棂。
苏晨沉默良久。
忽然,他手臂猛地一挥!
“哐当!”
那块沉甸甸的、价值连城的黄金令牌,被他用尽全力,狠狠地砸进了墙角那个早己熄灭、只剩冰冷灰烬的炭盆里。
激起一片黑色的尘埃。
令牌躺在灰烬中,依旧金光闪闪,冰冷刺眼。
像一块永远也洗不掉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