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
琉璃瓦上凝着的白霜,似是岁月不经意间洒落的寒屑,将这座巍峨宫阙笼进一片朦胧的肃杀之中,罗孟庭握着代行礼部侍郎的印信,踏入太和殿时,殿内气压低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牛僧辩的檀香木朝珠换成了鎏金嵌玉的款式,每转动一颗珠子,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李正风拄着的龙头拐杖新缠了红绸,在青砖上敲击出咄咄逼人的节奏。
“西北军情急报!”司礼太监尖着嗓子展开黄绸,“前线粮草仅余十日之量,望诸卿速议运输之策!”
罗孟庭正要出列,牛僧辩己抢先一步,绯袍在蟠龙柱下铺开如血:“陛下,老臣以为,当沿用官运旧制。漕运衙门百年根基,沿途关卡严密,方能保军需万无一失。”他刻意拖长尾音,余光扫过罗孟庭,“切莫让商贾之流坏了祖宗规矩。”
李正风立刻拄杖附和,翡翠扳指撞得拐杖叮咚作响:“牛大人所言极是!商人重利轻义,若让他们染指军需,只怕未到前线,粮草己折损过半!”他袖口滑落的西洋怀表链一闪而逝,却被罗孟庭牢牢捕捉——那正是走私案中的赃物。
罗孟庭缓步上前,官靴踏碎满地霜影:“二位大人此言差矣。官运虽稳,却弊病丛生。”他展开一卷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损耗数据,“去年河西之战,官运粮草折损三成,皆因沿途衙门层层盘剥。反观民间商队,采用分段承运制,损耗可压至一成。”
牛僧辩突然冷笑,朝珠猛地撞在掌心:“空口无凭!商贾本就唯利是图,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中饱私囊?”他身后的牛党官员纷纷举笏,“请陛下三思!”的声音此起彼伏。
“既如此,”罗孟庭抬手示意,两名侍卫抬上沉甸甸的木箱,“这是江南商会联名具结的担保书,愿以全部身家为抵押。若物资丢失,十倍赔偿。”箱中露出的契约书足有尺余厚,每一页都盖着鲜红的手印和商号印章。
李正风却突然剧烈咳嗽,鹤氅下露出半截波斯锦缎内衬:“担保书?不过是商人的把戏!西北路途凶险,盗匪横行,商队有何自保之力?”他的话引来清流官员的附和,殿内嗡嗡声如同蜂群。
罗孟庭早有准备,取出漕帮绘制的水路图:“臣己与漕帮达成协议,由他们护航押运。漕帮弟子熟悉水旱两路,且...”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牛僧辩骤然收紧的瞳孔,“据查,牛大人门下某位官员,上月刚从漕帮手中购得三艘快船。”
“血口喷人!”牛党一位御史跳出来,却被牛僧辩抬手制止。老狐狸转动着鎏金朝珠,皮笑肉不笑:“罗大人倒是记性好。不过漕帮鱼龙混杂,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与商人勾结?”
辩论陷入僵局时,皇帝突然揉了揉眉心,紫檀佛珠在案头撞出闷响:“朕意,三日后,双方各呈详细方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罗孟庭一眼,“商贾之道,若真能利国利民,倒也不妨一试。”
退朝的钟声惊起寒鸦,罗孟庭在丹墀下被牛僧辩拦住。檀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罗大人,有些浑水,不是你该趟的。”老狐狸袖中滑出半块带血的玉佩,正是孙德昌之物,“下一次,可没这么好运。”
当夜,罗孟庭的书房亮至三更。陈灵素挺着孕肚,将熬好的安神汤放在案头,看着丈夫在沙盘上推演路线。烛光映得他眼底布满血丝,却依旧专注地标注着每个关卡:“城西驿站可作中转站,让商队在此更换马匹...”
“官人。”陈灵素突然开口,手中的绣绷微微发抖,“今日在街上,有人往府里扔了这个。”她展开染血的布条,上面用朱砂画着绞索和骷髅。
罗孟庭握紧妻子的手,触到她掌心因誊写证据磨出的新茧。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他起身推开窗,寒风卷着枯叶扑进屋内。远处牛府方向,灯笼连成一片猩红,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三日后的朝会,火药味比前日更浓。李正风带来三位三朝元老,白发苍苍的老臣颤巍巍地捧着《盐铁论》:“陛下,官运乃国之根本,断不可废!”
牛僧辩则呈上厚厚一摞弹劾奏章:“江南商会半数以上,都与走私案有染!罗大人此举,分明是为商贾谋私!”
罗孟庭不慌不忙,命人抬上巨大的算盘模型:“这是臣设计的‘分段计耗法’。”算珠哗啦作响,他指着沙盘上的路线,“每过一站,押运官、商队代表、地方官员三方核对物资,签字画押。若有损耗,当场追责。”
他又展开一卷烫金文书:“这是西洋传教士带来的‘保险之法’。商贾可向钱庄投保,若物资损毁,由钱庄先行赔付。”文书上,利玛窦的签名与户部印章并列。
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皇帝转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将佛珠狠狠拍在案上:“够了!三日后,朕要看到可落地的方案!若再空谈,一律罚俸!”
散朝后,罗孟庭在宫门口撞见羽林卫统领周武。对方的陌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擦肩而过时,压低声音:“罗大人,城西醉仙居,有人等你。”
夜幕降临时,罗孟庭戴着斗笠踏入醉仙居。雅间内,烛火突然熄灭,一柄匕首抵住他后腰:“罗大人,想活命,就别碰西北这块肥肉。”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冷笑,正是李正风的声音。
罗孟庭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却听窗外传来弦响。三支弩箭破窗而入,他抱着刺客就地翻滚,躲过致命一击。屋内顿时大乱,喊杀声西起。当他踹开窗户跃出时,正看见牛府方向升起信号烟花——那是牛党发动总攻的标志。
陈灵素在府中焦急等待,突然听见前院传来重物坠地声。她握着短剑冲出去,却见一名黑衣死士倒在血泊中,手中还死死攥着半张字条,上面写着:“明日卯时,劫杀罗孟庭于朱雀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骤雨倾盆而下,罗孟庭踉跄奔行,衣袍沾满泥浆。这场运输方案之争,早己演变成生死博弈。牛党与清流联手围剿,他能倚仗的,不过是半卷方案和破局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