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鞭三声过后,便是不比寻常的大朝会,罗孟庭正立在丹墀之下,玉带映着琉璃瓦折射的碎光。他垂眸望着青砖缝里未干的夜露,耳中传来金吾卫甲胄相击的清响,忽然想起江南行时在苏州码头上,那些裹在茫茫白雾中的鱼鸟。
“有事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司礼太监拖长的嗓音刺破寂静。
罗孟庭尚未开口,左侧班列里忽然转出一道苍青色身影。那人身着一品麒麟补服,银须在晨风里颤得如同霜打的芦苇,正是清流领袖李正风。象牙笏板重重叩在阶上,震得廊下铜鹤香薰里的龙涎香都跟着晃了晃:“陛下!臣启奏!古有商鞅变法,十年而秦民号哭;今有罗孟庭妄言通商,恐成祸国殃民之策!”
龙椅上的皇帝微微挑眉,玉扳指在指节间转过半圈。罗孟庭注意到御案上摊开的《盐铁论》,泛黄的书页间夹着枚象牙书签,显然是近日翻阅的痕迹。
“李卿何出此言?前几日不是议过,成立通商衙门。朕己准许,为何今日又要非议国策!”皇帝的声音像是浸在寒泉里,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清冷。
李正风猛地甩动广袖,仿佛要将满朝浊气都挥散:“臣惶恐啊,陛下!自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重农抑商便是治国根本!商贾者,趋利之徒也!观那罗孟庭,身着绸缎却脚踏草鞋,分明是不知礼义廉耻的市侩!他鼓吹海外通商,岂不是要让我天朝上国子民,皆学那蛮夷逐利?”
此言一出,右侧牛党官员们纷纷颔首,牛僧辩的红珊瑚朝珠在晨光里泛着妖异的光泽。罗孟庭却注意到,李正风袖口露出半截苏州云锦,金线绣的缠枝莲纹在晨风里若隐若现——这可是江南商贾进贡的贡品。
“李大人好记性!”罗孟庭忽然轻笑出声,声音清朗如击玉磬,“不知大人可记得《管子?治国》所言‘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西北战事吃紧,户部账册赤字如渊,若再守着‘重农抑商’的老黄历,难道要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杀敌?”
李正风面皮涨成猪肝色:“巧言令色!你不过是个铜臭满身的商贾,懂什么治国安邦?”
罗孟庭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港口标记:“去年在泉州港,一艘商船抵岸,关税便可充一县三年赋税。大人可知这些钱能换多少粮草?又能造多少甲胄?”他忽然话锋一转,“倒是听闻李大人府上,前日刚添了一架西洋自鸣钟?”
此言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沸油,满朝哗然。罗孟庭趁机展开另一卷文书,墨迹未干的数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这是江南行的明细账目,每笔关税、每项交易都记录在册。若说‘重农’,商贾贩粮,何尝不是利农?扬州盐商去年捐建的水渠,灌溉良田千顷,这又算不算‘治国安邦’?”
牛僧辩突然咳嗽一声,上前半步:“罗大人莫要偷换概念!商贾逐利,必然扰乱物价,动摇国本!”
“牛大人此言差矣!”罗孟庭突然掏出个算盘,噼啪拨动算珠的声音清脆悦耳,“就说西北战马,如今一匹良驹需银百两,若开通茶马互市,以丝绸瓷器易马,成本可降三成。这省下的银子,足够多招募三千精兵!”他忽然对着牛僧辩狡黠一笑,“听说大人府上的厨子,做的胡饼最是地道?这胡饼,可是从西域传来的呢。”
满堂哄笑中,李正风突然戟指怒喝:“陛下!此人目无尊长,妖言惑众!”
罗孟庭却不紧不慢跪下,额头触地:“臣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若臣的建言能解西北危局,便是背上千古骂名,又有何妨?”他忽然抬头,眼中有星火闪烁,“昔年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丝绸之路,功在千秋;今臣不过是循着先贤足迹,为陛下分忧罢了。”
龙椅上的皇帝了一下奏折,指尖轻轻叩击御案:“罗卿所言,确有可取之处。西北军需一事,毋庸再议。”他扫过李正风涨红的脸,意味深长道,“李卿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倒不如多去市井走走,莫要让‘重农抑商’成了固步自封的借口。”
退朝时,罗孟庭走过金水桥,听见身后传来细碎议论。他望着护城河中游过的锦鲤,忽然想起江南茶馆里说书人常说的话:这朝堂如江湖,有人执剑,有人握笔,而他手中的算盘,未必就不如刀剑锋利。可此刻,他更惦记着家中那个揣着小生命的人。
暮色初合时,罗孟庭匆匆踏入府门。便望见西厢房的窗棂透出暖黄的光,还飘来阵阵甜香。推开门,只见妻子陈灵素歪在软榻上,青丝松松挽着,一袭藕荷色襦裙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如同藏着个圆润的月牙。案几上摆着刚出锅的枣泥酥,袅袅热气里,她正托着腮,盯着窗外的竹影出神,眉眼间透着灵秀温婉,恰似她名字中的“灵素”二字。
“又在想什么?”罗孟庭轻声说着,脱了官袍,随手搭在屏风上,上前在她身旁坐下。
陈灵素转头,眉眼弯成月牙:“猜你该回来了,特意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枣泥酥。”说着,拿起一块递到他嘴边,“今日大朝会如何?”
罗孟庭咬了口点心,甜香在舌尖散开,却不及妻子眼底的温柔动人。他将今日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挑拣着说了些,故意省去激烈的部分,只讲些趣事。陈灵素听得入神,不时被逗得轻笑,又嗔怪他不该与老臣们针锋相对,要小心被人算计,话语间满是对他的关切。
“放心,我心里有数。”罗孟庭伸手轻轻覆上她的小腹,掌心隔着衣料,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小小的温热,“倒是你,今日可安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陈灵素将头靠在他肩上,声音软如春水:“一切都好,就是小家伙越发不安分,总在肚子里闹腾。”说着,拉过他的手贴在隆起处,“你摸摸。”
罗孟庭屏住呼吸,掌心下果然传来轻微的胎动,一下又一下,像是春天的第一声惊雷,震得他眼眶发热。“咱们的孩子,将来定是个聪慧灵动的。”他喃喃道,低头在妻子发顶落下一吻。
夜色渐深,罗孟庭给妻子掖好被角,看着她沉沉睡去,这才轻手轻脚走到书桌前。晚风初起时,他摊开新得的《海国图志》。烛光摇曳中,他提笔在扉页写下一行小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利之所在,亦国之根本也。”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檐下归巢的夜枭,振翅声惊破了沉沉夜色。而屋内,他回头望了眼熟睡的陈灵素,嘴角不自觉上扬,心中满是安定与力量——这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又怎及眼前这一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