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京城还浸在青灰色的晨雾里，罗孟庭对着铜镜整了整绯色官袍。新赐的獬豸补子在烛火下泛着金线冷光，腰间象牙笏板却硌得肋骨生疼——这玩意儿方方正正，握在手里活像块刚出炉的千层饼，哪比得上江南行时那把描金折扇来得潇洒？
“大人，该入宫了。”小厮阿福探进头，看见自家主子对着笏板龇牙咧嘴，憋笑道，“要不咱在板上刻句‘见官大三级’？保准那些老大人见了，腿肚子首打颤！”
“去你的！”罗孟庭踹过去半只鞋，却还是小心翼翼掏出袖中的奏折。上头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从苏杭绸缎庄的赋税改良，到泉州港的商船编队计划，连西北将士偏爱的胡饼供应都列了详细方案。墨迹未干处晕开的墨点，恍惚间竟化作昨夜陈灵素嗔怪的眉眼：“你这哪是写折子，分明是要把整本《商海策》塞进陛下龙案！”
金銮殿上文物分列两边。罗孟庭慢慢悠悠晃进殿内，余光瞥见左侧班列里，清流领袖李正风正捻着山羊胡，朝身旁同僚低语：“瞧这商贾做派，莫不是要把朝堂当他的绸缎庄？”这话轻飘飘落进耳中，倒比象牙笏板还硌得慌。
“罗爱卿，昨日所言筹措军需之事，可有成算？”皇帝的声音从九旒白玉冕后传来，惊得罗孟庭后背一凉，这才回过神来。他抽出袖中的奏折，忽想起《管子》里“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的箴言，底气顿时足了三分：“臣以为，治国如烹小鲜，需得五味调和。今西北战事吃紧，若只盯着田赋这一味盐，怕是要把满汉全席熬成寡淡菜汤！敬呈本奏，请陛下预览。”
这话一出，李正风的山羊胡抖得像风中芦苇。罗孟庭却故意提高声调：“昔管仲相齐，设轻重九府，通鱼盐之利；桑弘羊辅汉，行均输平准，国用饶给。此皆以商富国之典范！我朝若能广开商路，何愁军需无着？”说罢偷瞄龙案，见皇帝指尖轻叩扶手，便知这几句引经据典没白费。
“罗大人这算盘打得精啊！”牛僧辩半阖着眼，突然开口。这位牛党领袖抚着腰间羊脂玉，声音像毒蛇吐信，“只是商路艰险，途中损耗、海盗劫掠，怕不是要把国库蛀成马蜂窝？”
“牛大人此言差矣！”罗孟庭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和气生财”西个大字映得满堂生辉，“臣己备好三策：其一，效仿波斯‘骆驼商队’，组编千艘福船，以火器护行；其二，设‘商税公廨’，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其三……”他突然压低声音，“听闻牛大人府上的茶砖，皆是茶马古道而来？若能将此道疏通，保证商品畅通，怕是寻常百姓家里，也能顿顿见着西北的孜然羊肉！”
殿内顿时响起压抑的闷笑。牛僧辩面皮抽搐，李正风侧出身来，向前施了一礼道：“荒唐！《礼记》有云‘西民，士为首，商为末’，岂可本末倒置？罗孟庭，奇技淫巧，不尊孔孟，你这是数典忘祖！”
罗孟庭躬身行礼，余光瞥见皇帝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心里便有了底：“李大人饱读诗书，可知《史记?货殖列传》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贾逐利，正如水之就下，堵不如疏。昔日商君变法，徙木立信；李愧改革，国富民强。变革虽难，但若能充盈国库。若能以商税养兵，以商路通国，他日西北凯旋，西宜宾服，海内升平必会颂陛下圣明！”
这番话引经据典、纵横捭阖，连素来冷面的御史大夫都微微颔首。皇帝抚掌大笑：“妙！罗爱卿即刻拟旨，成立通商衙门。至于反对者……”他意味深长地扫过李正风，“不妨去西北军营，尝尝将士们啃的冻硬麦饼！”
退朝时，罗孟庭刚踏出殿门，便被一群官员围堵。“罗大人这张嘴，比扬州的三把刀还利！”“就是就是，把李正风气得胡子都来了！这群清流的论调比谁都高，没想到也会在罗大人身上吃亏”众人笑闹间，罗孟庭却瞥见牛僧辩倚在廊柱上，指尖无意识着腰间玉佩——那是昨日弹劾他的御史中丞同款。这细节让他后背发凉，忽想起《厚黑学》里“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的箴言，暗忖得加快通商衙门的筹备了。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回到府上时，陈灵素正倚着雕花槅扇。她身着藕荷色襦裙，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孕肚在衣料下显出柔和的弧度。“今日朝堂可凶险？”她递来一盏温茶，声音比茶汤还熨帖。
罗孟庭小心接过茶碗放在案几上，伸手替她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凶险倒谈不上，不过是群老夫子围着账本吵架。”他突然狡黠一笑，“夫人可知最有趣的是什么？李正风引经据典时，把‘民以食为天’说成了‘民以商为天’，闹得满殿咳嗽——想必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陈灵素被逗得掩嘴轻笑，却又忧虑地抚上小腹：“可牛党那些人……”
“他们？”罗孟庭将她搂入怀中，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大风还没吹倒梧桐树呢，哪能他们论短长。待我把通商衙门办得红红火火，看他们还拿什么由头挑刺。”他低头望着妻子温柔的眉眼，声音放得更轻，“等咱的孩子出生，定要让他知道，他父亲这双手，既能拨算盘，也能定乾坤。”
夜色渐深，罗孟庭独坐书房。案头堆积的奏折如山，宣纸上的字迹在烛火摇曳中化作千军万马。他提起狼毫，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清流牛党斗……”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更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