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外面,哭声、说话声、安慰声,嘁嘁喳喳。南星从朦胧中慢慢醒来,浑身像散架了一样,酸痛无力,尤其嗓子,刀割一般火辣辣的疼。她好想坐起来,去跟大家一起商量,听听有无进展,更是期盼逆转;可是,她又不想起来,她真的不想去碰触这个话题,仿佛不了解就可以多回避一会儿似的——但是,这终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吱嘎——”南星推开门,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脸色依然苍白、头发些许蓬乱的她,那刚刚被自己剪断的发梢,一根根慵懒地微卷着,仿佛是南星全身上下唯一未被噩耗侵袭的地方。
“我要去找他。”南星虚弱地说出这五个字,却是此刻满屋子最有力量的话。
“你别去了,我们再打听打听消息。”波哥脸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
“我要去找他。”南星语气更加强烈了一些,眼里的泪水含在眼眶转悠。
“你就先别去了,在家里等着消息,让他们先去打听。”文老爷说,本就病弱的公公似乎变得更加苍老。。
“我要去找他!”南星几乎喊出来,顾不上长幼尊卑的礼仪。此刻,没错,如南星所说,她满心里只想做一件事——去找文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船翻了,又没有说人真的没了,万一活着呢……”
想来,文彬一向水性好,做事周全又谨慎,还曾经给她和栩儿多次讲过荒岛求生的技巧。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要去把他找回来!南星不敢跟任何人分享让文彬为了爱情发毒誓这件事,实在不该,实在不该,就算发毒誓与翻船没有因果联系,自己也不该为了爱情去诅咒生命。她一定要亲自了解情况,亲自感受一下文彬的下海路,甚至,用这种惩罚自己的方式去“赎罪”——虽然,自己也一时无法厘清,自己到底何罪之有。
“我陪你去。”波哥看着南星难受的样子说道。南星很欣慰,波哥还是小时候那个永远包容和保护自己的波哥,这么多年一首没变。
“好,也行,互相照应。再找几个兄弟,跟你们一起去。带好行李,有消息随时安排人回来跟家里说。”文老爷说道。文彬的母亲己经倒下,被女眷在别处照顾着,当父亲的何尝不希望有更多人去打探儿子的下落。
南星匆匆收拾了行李,就跟着大家一起上路了,其实南星也不知道要带多少衣服,厚还是薄,此行需要多少天,她己经做好了一路坎坷风雨兼程的准备。这是南星第一次走文彬的下海路,原来要走这么长时间的陆路啊,一首不习惯颠簸的南星,努力克服着疲惫与眩晕,感慨着文彬的不容易。
回想起来,是不是自己太不懂事了,总是索求爱?一首以来,自己对文彬的关怀何尝不也少了很多?人与人之间都需要沟通和关怀才能建立连接,文彬两次精神出轨,自己何尝没有一点责任?在文彬生命噩耗的背景下,一切情与爱的不忠反而被稀释了。此时此刻,南星居然开始为文彬开脱,不仅如此,更是在反思自己的不足……
伴着夜空,一路上,她从伙计们的口中,听到了事情更多细末的细节,大概明白了原委。这次文彬乘坐的船叫“赛狮”号,船不大。出行前天气还好,但是到海上遇上大风浪,船体倾翻。有几只救生艇顺利放下,最后有五只安全回到岸边,有的人赶回来通风报信,有的人在岸上继续等待救援。又过去三天,再也没有见到更多救生艇回来,根据经验,基本判断溺水了。
大家一个劲儿宽慰南星,用着最委婉的语言去解释,想让南星慢慢接受事实。可是听完这些,南星非但没有觉得悲伤,反而偏执地燃起了一丝希望——也就是说,无法证实人没了对吗?有着多年航海经验的众人面面相觑,明明知道希望极其渺茫,也不好多反驳什么,谁都不忍心戳破她这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终于,经过连夜的奔波来到了港口。风很大,距离依然很远,一股鱼腥混着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南星见海的机会不多,对海的第一感受,就是餐桌上的海鲜味道了,事实上,这个味道比鱼腥味还要浓郁很多。远远的,蓝色的大海就像一条飘带,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接,海面上的船只在漂浮着,分不清是出海还是归来。沙滩上的船只有大有小,就像一条条晒干的鱼。
他们一行人在沙滩上艰难行走,队伍逐渐拉长,一个个逢人就问,最近有没有看到救生艇回来,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其实,前几天海上翻船的消息早就在渔民们中间传遍了,虽然每次翻船事件都会成为大家饭后茶歇的谈资,虽然这种的情况对于渔民来说己经屡见不鲜,但是每次听到人命关天的事故,依旧让家家户户无比唏嘘——好男不打渔,这可是坊间的老话。海上的这口饭可实在不好吃啊,既要看老天爷的脾气,还得看自己的身体素质,甚至还得看自己的命硬不硬,其中的不易,恐怕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到吧。
一个时辰过去了,大概己经把见到的人全部问了一遍,几乎没有任何反转——说实话,与大家想象的一样。大家一时间没有了方向,都在悄悄看着波哥和南星,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看,咱们怎么办?”波哥问道。
“我要去找他。”南星愣着神,还是木木地重复着这句话。透过风吹乱的头发,她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
“咱们怎么找,哪个方向?”
“不是咱们,是我。”
“那不行,你要怎么找?”
“走他的航线,去出事的地方。然后……再说。”南星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想法,她只想先到达出事地点,然后再看看周边有无航船或者海岛之类的。事实上,她的航海经验为零,勉强只能想到这些,哪怕这明显是“刻舟求剑”式的不理智。
“我陪你去。必须让我陪你去。”波哥很坚定,“走,找艘船去。”
南星很感动,她知道出海会面临很多不确定性,于是没有多拒绝,多个帮手心里就踏实许多,毕竟波哥是自己一首信赖的好大哥。
他们来到几艘停靠在泊位的海船边,打听着出海意愿和费用。出人意料的是,压根不是钱的事儿,船家有点忌讳前几天的事故,不愿意接这个活儿,这让南星多少有点意外。其实这不是单纯的迷信,大海无垠,每一片都埋葬过无数人命。人们顾忌的是,事故区域往往意味着潜在未知的风险,因此都想过几天再说。当他们就要走到最后一艘时,南星显然有点着急了。
“大爷,我的夫君前几天在海上出事了,能不能麻烦您带我去那里看看?”南星说这话的时候,那个老头儿正背对着他们冲洗船身,时不时还呼哧呼哧卖力整理着有些破旧的渔网,熟练又细致——这个小老头儿还挺板正呢。
“什么?你喊谁是大爷?谁是你大……”男子猛然转身,抬起头,帽檐下,居然露出来一张相对年轻的脸。虽然久经风吹日晒,皮肤黢黑,且捎带着点皱纹,但是依然不挡其眉宇轩昂、气质非凡的——中年之姿。
透过南星头上的纱巾,两个人目光一对,双双都有点尴尬。南星觉得自己刚才的称谓确实唐突了,而男子差点就在女人面前随性爆粗口。“那可不行,孔雀的丑尾巴可要藏好。”他暗自得意自己机智的悬崖勒马。
“那个……姑娘,”他马上改口道,“你硕大的眼睛可要看好了,你没发现我有一点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吗?你可以重新跟我打个招呼,我就当刚才听错了。嘿嘿。”男子一笑,洁白的牙齿露出来,显得自己更黑了。
“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背对着没看清。”南星用纱巾盖了盖头发,耐心解释着,“是这样,你知道前几天的‘赛狮号’吗?我先生在上面。我们一首……没有找到他,我要去找他。请你带我去出事地点,我希望立刻出发,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赛狮号?”男子当然听说了沉船的事儿,他又看了一眼眼前头发乱糟糟明显疲惫过度的女人,那红肿的眼睛显然没少哭。“这个嘛,姑娘,你以为是在陆地上呢?洋流会漂动的,就算去了那里,人也不可能原地等待呀!”他避免说出“人肯定己经嘎了”之类的话,以免伤害到这个可怜的女人,私底下对那边也是有点顾忌,至于“多少钱都可以”这种话,听听就得了。
“我想去看看,求求你,带我去吧……”南星的声音一下子颤抖起来,仿佛变成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女生,低着头、噙着泪、蜷缩着,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
男子一时有点懵,看着对方泫然欲泣的小脸,咬牙跺脚道:“走走走,去,几个人?”——哎呀呀,越是刚强的男子,反而见不得女人哭。突然,他心生一“邪”,一方面趁机捞一笔,更重要的,想探一下这个溺亡的男人在女人心里值多少银子,他故意压抑着内心些许不合时宜的兴奋,皱着眉头补充说:“100两银子。”
“敲诈呢!”波哥一个怒气顶上来,跛着脚趔趄着向前走了几步。
“爱去不去!你们知道啥?出事的海域谁知道有没有暗礁和风暴,这是我在拿命带你们去冒险!”本来还喜滋滋的男子,一看有男人出头“打抱不平”,刚才“耍坏”的劲头被挫败,瞬间“异性相斥”,抬杠起来。
南星本来还挺感动,觉得终于能满足心愿了,但是被“趁火打劫”,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转念一想,他说的好像也有一点道理,况且越早去,救回文彬的可能性越大。她看了一下“打劫男”痞痞坏坏却又认真的样子,回拉了一下波哥,说:“好,我们去。”
男子一愣,没想到女子都没还价的。为爱发疯的傻女人——他心里下了定义,收起网,准备起锚。
波哥扶着南星上船,男子一时分不清他们两人的关系,但是,他特意用余光留意了一眼登船细节。呵!这个跛子还挺绅士,没有牵女子的手,只是轻轻扶着衣袖。看着像有点熟的样子……这个癞蛤蟆是想吃天鹅肉?她男人刚没,这家伙就要行动?
上船后,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船侧保持适当距离的俩人,脑子里建构了一整套痴情不悔的故事,一边瞎猜着两个人的关系,一边操船向深海驶去。
“哼,可恶!本来‘孤男寡女同舟共济’的好机会,非要多个男人瞎掺和……”男子本对“傻女人”无意,但是,即使这样,也并不影响他天马行空地发挥罗曼蒂克史诗级想象。他望着天空中慢慢升起的太阳,光线在海面上泛动着粼光,再结合刚才的遐想,闭眼闻一下,哇!终于不是海腥子味道了,是女人,女人的味道!啊哈哈哈……
“哦……哕”女子一阵作呕,那声音仿佛一记重拳,一下子把男人从意淫中拽回来。他回头,只见女子非常痛苦地抓着船边栏杆,身子探出去剧烈呕吐着,起身之际,脸色煞白,估计己经忍着晕船很久了。波哥在旁边急的手足无措,递着纸巾。
男子没有介入,只是看着这一对人,偷笑:“那个跛子肯定喜欢她,瞧他那怂样儿,想拍她背却不敢拍的,哼哼……”他再看“傻女人”,若隐若现瘦溜的身体在宽松的衣服里面晃荡,像是麻袋里装着几根枯柴。阳光下,手指修长非常吸睛,可能因为呕吐身体不适抓握太用力,指关节的骨头透过薄皮居然闪着白光,像是戴了一排天然戒指那样刺眼。“哎呦呦,这个可怜的……傻女人。”他转身背对着他俩,看了一眼无垠的大海,这才走了哪跟哪儿啊,“傻女人”能撑住嘛。
没过多久,傻女人又吐上了,声音比之前更大,背弯得更佝偻,浑身抖动着。吐完,甚至蹲靠在座椅上,双腿耷拉在椅侧,尽量保持着最后的形象。男子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说,“哎,要不,回去吧。”
南星早就在男子走过来之前就使劲撑着坐了起来,在天翻地覆的晕厥感中,尽量保持最后一丝体面,她的眼睛看着地面,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看到,慢慢摇着头,嘴唇里挤出了两个字:“没事”。
男子又看了一眼“跛子”,看他很心疼地注视“傻女人”,好像也没啥主意。三个人尴尬地待了几秒,这才转身走开。哎呀,这个可怜的、固执的……傻女人。
而后,男子沉思了不到一分钟,立马跑去接了一杯温水递了过去,波哥赶忙接过来送到南星嘴边。看着南星喝下去后,男子踱着步子离开。可没几分钟,那杯刚刚喝下肚子的水,又被南星吐到了海里。
“不行不行,你这样强撑下去会没命的!”男子着急地说,他以前见过晕船虚脱者垂死的样子,可不想在自己的船上处理这种事儿。
南星低着头,没有否认,事实上,她也觉得,连日的奔波加上航行的晃悠,己经快把自己的魂儿给摇出来了——好像,是要坚持不下去的样子。
“赶紧回去吧,今天风浪确实也大些,一看你就是没坐过船的样子。”他看着“傻女人”和“跛子”犹豫不决的表情,豪迈地说,“命要紧!反正也没走多远,我就当出来打渔了,这次钱不算,下次还来,这样还不行?”
“行行行,我看行。咱们先回去吧!”波哥顺势赶紧劝道。南星想了想,点头,算是默许。男子像得到了盼了很久的命令一样,立马跑去驾驶舱,调转船头往岸边行去。
面对未知的海域,人总是本能地觉得前方漫漫,心里不踏实,而当驶向陆地时,虽说离着文彬出事的地方越来越远,有些无可奈何,但,不得不承认,南星却觉得自己的安全感慢慢多了起来。也可能她慢慢熟悉了洋流上漂泊的感受,她开始欣赏起海上的风景:如果没有文彬这场意外,这本应该是多么美好的航行体验啊!你看这一望无际的海面,仿佛是一面深邃辽阔的魔镜,可以将人的心胸一下子拓展;那海浪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多么像自己的上半辈子的爱情,牵动着自己的心情忽高忽低。
生活早己经把南星磨砺成一个爱思考有感触的女子,她突然感慨——大海如此波澜壮阔!大概正是因为有这些波涛汹涌,才会让海面呈现出如此绚丽的波光!人生是不是也是这样?平静如水的生命哪里能见得真正雄奇的景色,也许,人生正是因为有了起伏和跌宕,所以才深刻和充满魅力吧!
想到这里,南星心里似乎稍微好受了些,她太累了,实在太累了。终于,顾不上自己的形象,躺在躺椅上,面朝内侧,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