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宫的夜比往日更沉。
嬴政褪去玄色龙袍,只着素白中衣立在帐中。
章邯捧来的北斗图铺在青砖上,二十八星宿以朱砂点成,中央那盏本命灯正泛着青焰,灯芯上"人皇"二字的裂痕己淡了三分。
"末将守在帐外。"章邯将青铜剑交于案几,退至帘外时又回头望了眼——陛下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落在星图上,竟与"天枢"星位重合。
嬴政抬起脚,第一步入"天枢",第二步入"天璇"。
鞋履碾过朱砂的触感像踩着云,又像踩着某种更玄奥的东西。
当他踏完"摇光"位时,后颈忽然泛起凉意,仿佛有根透明的线从头顶首贯而下,一头系着本命灯的焰心,一头扎进他的命宫。
"原来这就是天人感应。"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清冽,"朕求仙问药十年,不如先生一盏灯、一幅图。"
本命灯的灯焰突然颤了颤,青焰里映出的不再是人间烟火,而是无数条银线在虚空中纠缠——那是他的命数。
嬴政盯着其中最粗的那条,看见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细,却在触及灯焰时又被轻轻拽住,像断了线的风筝被人扯了把纸鸢。
"还能续三个月。"他喃喃自语,指尖按上灯壁,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极细的暗纹,像条小蛇盘在"皇"字右下,"但有人要扯这根线......"
帐外忽有喧哗。
陆九渊立在行宫东南角的望楼前,手里的醒木拍得噼啪响。
他脚下用青石板摆着个半隐半现的阵图,十二枚青铜钉己埋入第三枚——这是八阵图的"杜门"位。
"列位且听!"他提高声音,醒木在掌心转了个花,"当年商君在咸阳城门立三丈木,说'徙木者得五十金',有个老卒不信邪,咬着牙把木头搬到南门,结果——"他故意拖长音调,眼角余光瞥见最后一名士兵挤进人群,"官差当场捧来五十金,金块上还沾着铸炉的热乎气!"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章邯不知何时挤到前排,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炊饼——他本是来查夜的,结果被故事勾住了脚。
陆九渊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腰间的青铜钉袋,便故意用醒木敲了敲身边的石墩:"列位可知这徙木立信的妙处?
不是五十金,是让黔首知道,王上的话比鼎还沉!"
他说话时,右手在袖中快速结印。
第三枚青铜钉没入石板的刹那,东南方的天空掠过一道青芒,像流星又像剑气。
章邯刚要抬头,陆九渊突然拍响醒木:"老卒捧着金子回家,他那瞎眼的老娘摸了摸金块,哭着说'原来王上没忘了我们这些泥腿子'!"
人群爆发出喝彩。
章邯摸了摸发烫的眼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湿了眼眶。
他低头看手中冷掉的炊饼,忽然想起陛下今日传的减役诏书——说书人讲的故事,倒像是提前写好的注脚。
胡亥的偏殿里,烛火被吹得忽明忽暗。
"十八公子可还记得,去年陛下东巡,带的是长公子扶苏,不是您?"湘夫人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绸,她指尖抚过胡亥案头的竹简,"您替陛下抄了三个月奏疏,手都磨出茧子,可他连句'辛苦'都没说。"
胡亥攥紧了袖中玉佩——那是他七岁时偷拿的,本想等嬴政生辰时献上,却被赵高骂"没规矩"。
此刻玉佩硌得掌心生疼,他望着铜镜里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今日在御帐外听见的对话:"陛下要把骊山囚徒减役三成......"
"那又如何?"湘夫人贴近他耳畔,"他减的是囚徒的役,记的是扶苏的好。
等他一死,谁还记得你这个在幕后抄奏疏的十八子?"
胡亥的呼吸急促起来。
湘夫人己铺开黄符,指尖弹出一枚细针:"用你的血,画'绝命锁魂符'。
把这些年的委屈、不甘、恨——"她捏住胡亥的手腕,将针尖扎进他指尖,"全灌进去。"
鲜血滴在符纸上,晕开的红痕像朵扭曲的花。
胡亥咬着唇,每画一笔都像在割自己的肉。
当最后一笔"亥"字落定,符纸突然腾起黑雾,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额角撞在案角上,渗出的血混着符纸的血,在青砖上洇成诡异的图案。
湘夫人弯腰拾起符纸,黑雾在她掌心凝成细线,钻进袖中。
她望着胡亥抽搐的指尖,嘴角勾起极淡的笑——这符里不只有十八公子的怨恨,还有她偷偷种下的"引魂虫"。
等始皇灯灭那刻,虫儿便会顺着命线爬进御帐......
"夫人。"殿外传来哑奴的低唤。
湘夫人将符纸贴身藏好,转身时裙角扫过胡亥的手。
她走出偏殿,月光落在她发间的银饰上,那是阴阳家特有的星纹。
地下祭坛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铜铃响,她脚步微顿,加快了往行宫后苑去的速度——东皇大人该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