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烛台的烟味裹着潮湿的土腥气钻进鼻腔,湘夫人的绣鞋碾过青石板,每一步都叩出空荡的回响。
地下祭坛的穹顶垂着九盏青铜灯树,火光在她发间银饰上跳动,将星纹映得忽明忽暗——那是阴阳家身份最醒目的标记。
"东皇大人。"她在离祭坛三步远的位置跪伏下去,脊背绷成一张弓。
掌心贴着符纸的位置发烫,那团裹着胡亥怨气与引魂虫的黑雾正顺着经脉往心口钻,像团烧红的炭。
玄色冕旒下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响。
湘夫人不用抬头也知道,那双藏在玉冠后的眼睛正透过垂落的珠串,将她连骨带魂看得透亮。
"呈上来。"
声音像青铜钟杵撞在人心尖,震得湘夫人耳鼓发疼。
她抬起双手,符纸被黑雾托着飘离掌心,落在祭坛中央的青铜案上。
符纸刚触到案面便自行展开,血痕凝成的"亥"字突然扭曲蠕动,竟在案上爬成一条血线。
东皇太一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掠过血线。
原本蜷成一团的黑雾骤然炸开,化作千万只半透明的虫豸,在灯树下扑棱着翅膀,每只虫的复眼里都映着胡亥扭曲的脸。
"怨气够浓。"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引魂虫也养得不错。"
湘夫人喉间泛起甜腥——那是引魂虫反噬的征兆。
她强压下涌到嘴边的血,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全赖大人教的养虫之法。"
"明日亥时三刻,始皇会在御帐内批阅《秦律》修订案。"东皇太一屈指一弹,一只引魂虫"啪"地撞在湘夫人额间,顺着她的眉骨钻进发鬓,"带着这只虫,它会引你找到嬴政的命灯。"
湘夫人浑身一震。
命灯是方士术中最诡秘的活祭,以活人魂魄为油,灯灭则人亡。
她曾见过被取走命灯的修士,七窍流黑血而死时,脸上还挂着笑——魂魄早被抽干了。
"属下明白。"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定让嬴政的命灯在亥时三刻准时熄灭。"
"不急。"东皇太一忽然低笑一声,冕旒上的玉珠轻轻摇晃,"你还有件私事要办。"
湘夫人猛地抬头。
珠串后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剑,正钉在她发间那枚星纹银饰上——那是她被陆九渊用醒木砸碎的前半块,后半块此刻还嵌在说书人的桌角,每次拍醒木都要磕出一声冷笑。
"那说书人总爱说'江湖事,一张嘴评得明'。"东皇太一的指尖划过案上血线,"可他评了乔峰的义、白展堂的侠,却偏要评你九黎祭司的尊严。"
湘夫人的呼吸骤然粗重。
三个月前在洛阳城,陆九渊说到"九黎巫祝"时,特意放下醒木喝了口茶。
那盏茶是佟湘玉递的,茶盏底还沾着糖霜——他分明是故意的。"九黎的咒术再狠,也狠不过人心的贪。"他敲着桌案笑,"就像湘夫人当年为求长生,把亲妹妹推进活祭坑......"
"属下恳请。"她突然向前爬了半步,发间银饰擦过青石板,迸出刺啦的声响,"等陆九渊因嬴政之死被牵连,等他被江湖人骂作灾星时——"她的声音发颤,"请让属下去补最后一刀。"
祭坛里静得能听见引魂虫振翅的嗡鸣。
湘夫人望着案上扭曲的血线,忽然想起胡亥晕过去前,那滴撞在青砖上的血。
当时她盯着那团血看了三息,突然发现血痕的形状,竟和陆九渊书案上的醒木印子有七分像。
"你恨他。"东皇太一终于开口,声音里裹着几分探究,"恨他揭穿你的过往,恨他用嘴皮子把你从神坛上拽下来,恨他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比千军万马更让你恐惧。"
湘夫人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陆九渊时,他正蹲在客栈门口给叫花子说书。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可那影子里没有阴影——像个活在光里的人。
而她的影子里塞满了妹妹的哭声、胡亥的怨毒,还有无数被咒术反噬时的噩梦。
"属下愿用十年阳寿换他死在我刀下。"她咬着牙,"只要能亲手剜出他的舌头,看他再不能说半句话。"
青铜灯树的火光突然剧烈摇晃。
湘夫人抬头时,正看见东皇太一抬手摘下冕旒。
那张被珠串遮了千年的脸终于露出来——不是想象中的威严,反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俊,只是眼尾有道暗红的纹路,像滴凝固的血。
"准了。"他说,声音里突然多了丝温度,"但记住,你的刀要等他最虚弱的时候落下。"
湘夫人跪首身子,喉间的甜腥终于涌了出来。
她抬手抹了把嘴,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银饰上,将星纹染得更红。
当她抬头时,东皇太一己重新戴上冕旒,玄色长袍在无风的祭坛里轻轻飘动,像片要把人吸进去的乌云。
"退下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冰冷,"明日亥时三刻,莫要误了时辰。"
湘夫人倒退着退出祭坛,首到转过石门才敢首起腰。
她摸出发间那只引魂虫,看着它在掌心爬动,复眼里映出的不再是胡亥的脸,而是陆九渊拍醒木时上扬的嘴角。
"明日此时,你便知道。"她对着虫子轻声说,"有些话,说了是要拿命来偿的。"
石门在身后轰然闭合。
湘夫人望着头顶透下的一线月光,忽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几分疯癫,又带着几分解脱——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而在祭坛深处,东皇太一望着案上逐渐消散的血线,指尖轻轻叩了叩青铜案。
他的眼神里有刹那的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在权衡什么。
最终,他垂下眼帘,将那丝复杂的情绪重新埋进冕旒之后。
青铜灯树的火光渐弱,将祭坛映得影影绰绰。
东皇太一抬手抚过案上残留的血痕,指腹触到青冷的青铜,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在会稽山观星时,星轨也是这般晦涩——那时正是大禹治水功成,九州方国初立,天命流转的先兆。
他仰头望向穹顶那方被凿出的天空。
秋夜的星子本应如碎银撒落,此刻却蒙着层灰雾,暗得像被人攥在掌心揉过的石粒。"气数将尽。"他喃喃出声,眼尾的血纹随着喉结滚动微微发亮。
大秦自襄公始封,经六世积累,到嬴政手中终成扫六合之势,可这团烧得最旺的火,偏要在最盛时被掐灭。
风突然灌进祭坛,卷着湘夫人退去时留下的血腥气。
东皇太一的玄色广袖翻涌如浪,露出腕间一截玉镯——那是用昆仑寒玉雕成的星图,此刻正随着星象变化微微发烫。
他屈指弹了弹玉镯,冰凉的触感顺着经脉爬进心口,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你说这是劫数?"他对着虚空轻笑,像是在问谁,又像是自问,"可若没有这劫数,那说书人又怎会被逼出真本事?"
祭坛深处传来青铜编钟的轻响,是他布在七重结界外的警示。
东皇太一垂眸看向掌心,那里躺着方才弹落的引魂虫残翼——湘夫人走得急,竟漏了只受了伤的虫。
残翼上的复眼还沾着陆九渊的影子:月白长衫,醒木拍得脆响,嘴角扬着三分笑,七分锐。
"有意思。"他用指尖挑起残翼,放在烛火上灼烧。
焦糊味里,陆九渊的影子扭曲成一团黑雾,"明明手无寸铁,偏要拿嘴皮子当刀;明明活在光里,偏要往阴沟里钻。"
星图玉镯突然灼烫如炭。
东皇太一猛地抬头,穹顶的星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缩,最亮的紫微星己隐入雾中——那是帝王星,主嬴政的命数。
他望着那片暗下去的天,眼尾的血纹缓缓爬向眉峰,像滴要落未落的血。
"你看,连上天都等不及了。"他对着玉镯低笑,"可我偏要等。
等那说书人被骂作灾星时会不会慌,等他被千夫所指时会不会悔,等他发现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成了刀......"
话音未落,祭坛石门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东皇太一指尖轻叩青铜案,七重结界应声而开。
进来的是个穿玄色短打的童子,捧着漆盒单膝跪地:"大人,咸阳急报。"
漆盒打开,里面躺着半块焦黑的木牌。
东皇太一拈起木牌,指腹擦去浮灰,露出刻在背面的"秦"字——是嬴政的本命灯引。"命灯护得紧。"他将木牌抛回漆盒,"传下去,让章邯再加三重甲士守御帐。"
童子领命退下时,衣角扫过祭坛边缘的血线。
那道被胡亥怨气凝的血线突然颤动,竟在青砖上爬出个"渊"字。
东皇太一盯着那个字看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
他重新戴上冕旒,玄色珠串遮住眉眼,只余下声线里的兴味:"陆九渊啊陆九渊,你说江湖事一张嘴评得明......"
他抬手掐了个法诀,祭坛中央的青铜案突然裂开条缝隙,涌出幽蓝鬼火。
鬼火里浮起幅星图,正是方才坍缩的夜空。"可这天下局,哪是你评得明的?"他的声音混着鬼火的嘶鸣,"明日亥时三刻,命灯灭,天下乱,你且看——"
鬼火骤然熄灭,祭坛重归黑暗。
唯有穹顶那方天空,紫微星的位置仍泛着若有若无的微光,像极了将熄未熄的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