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庭苑。名字雅致,却处处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贵气与冰冷。巨大的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冰川瀑布,从挑高数米的穹顶倾泻而下,折射出无数道冷冽刺目的光芒,将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大厅照得纤毫毕现,却也驱散了所有人情味。
紫檀木雕花屏风前,冷家长辈们按照长幼尊卑端坐。冷老爷子坐在正中太师椅上,面容沉肃,眼神锐利如鹰。林雅芝坐在他下首,穿着一身墨绿色丝绒旗袍,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嘴角噙着一抹冷淡的弧度。冷柏川、冷柏山兄弟及其家眷分坐两侧,姿态各异,但眼神中都带着审视与疏离。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雪茄、高级香水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供奉着森严神像的古老祠堂。
温舒宁和冷洵走了进来。温舒宁听从了冷洵的建议,没有刻意去借华服,而是选择了一条剪裁简洁、质地优良的米白色亚麻连衣裙,款式大方,唯一的装饰是颈间那条细细的银链和无名指上那对叠戴的戒指。即便如此,她身上那份沉静温和的书卷气,与这金碧辉煌又冰冷的环境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她能感觉到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自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挑剔,甚至鄙夷。
冷洵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他紧紧握着温舒宁的手,以一种护卫的姿态走在她身侧,目光平静地迎向所有投来的视线,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雅芝的目光首先落在温舒宁带来的礼物上——一本不算厚、装帧朴素的画册,封面上印着《社区记忆:心芽的故事》。她几乎是带着嫌恶地,用两根指尖拈起画册,随意地、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慢,将它搁在了昂贵波斯地毯的边缘,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画册封面是温舒宁精心挑选的一张照片特写: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紧紧相握,无名指上戴着的正是奶奶那枚氧化的旧银戒。这枚朴素的戒指在奢华的地毯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温小姐,”率先发难的是二叔冷柏山。他摇晃着手中一杯深如血液的勃艮第红酒,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眼神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听大嫂说,你在那个…哦,‘心芽’服务站?专治那些…嗯,‘问题儿童’?”他刻意加重了“问题”二字,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正好,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最近厌学、打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请了多少名师家教都没用。温小姐既然是专家,费用你尽管开,只要你能把他那身臭毛病扳过来。”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可以随意交易的物品。
空气瞬间凝滞。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温舒宁身上,有好奇,有嘲讽,有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林雅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温舒宁感觉冷洵握着自己的手骤然收紧。她轻轻回握了一下,示意他安心。她没有去看冷柏海,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长辈,最后落回冷柏山脸上,唇边甚至漾开一丝清浅的、带着悲悯的笑意。
“二叔,”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在寂静的大厅里如同水滴落玉盘,“孩子,从来不是‘问题’。”她顿了顿,看着冷柏山微微挑起的眉毛,继续道,“他们只是…未被听懂的语言。每一个叛逆、厌学、甚至暴力的行为背后,都藏着未被看见的需求,未被理解的痛苦,或者…未被回应的呼唤。”
冷柏山脸上的戏谑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丝愠怒:“你什么意思?我冷家亏待他了?要什么给什么!听不懂?我看是他太不懂事!”
温舒宁没有争辩。她从容地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手机(这个朴素的包在满目奢华中也显得格外突兀),指尖轻点几下,然后,将手机音量调大。
一段嘈杂的录音瞬间在大厅里响起——
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轮胎摩擦赛道的尖啸声此起彼伏,背景是人群兴奋的呐喊和主持人的激情解说。在这片嘈杂中,一个少年激动到变调的声音格外清晰,带着近乎狂热的兴奋:“爸!你看!你看那辆86的过弯!太帅了!漂移!完美的漂移!我以后也要改一辆!改得比它还快!爸!你听见没?爸?!”
录音很短,只有十几秒,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少年声音里那份纯粹的、近乎燃烧的热爱。
温舒宁按停录音,大厅里重归死寂。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冷柏山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茫然。
“这是三个月前,在城南新开的国际卡丁车赛场,您家公子录下的声音。”温舒宁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表象,“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根据他身边亲近的同学和您家保姆阿姨的反馈,他在各种场合,向您或其他人,明确表达过三十七次——他想学习汽车改装。他说过,那是他的梦想。二叔,您…记得吗?”
“我…”冷柏山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着温舒宁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在座其他人投来的复杂目光,他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他当然不记得。他忙于生意,忙于应酬,儿子的“梦想”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孩子不务正业的痴心妄想,是噪音,是麻烦。他从未认真听过。
祠堂般的死寂再次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那枚被林雅芝丢在地毯边缘的旧银戒封面的画册,此刻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冷洵就在这时霍然起身。他拉着温舒宁的手,将她一同带起。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
“哗啦——”
事先准备好的投影幕布在屏风侧方垂落展开,发出一声轻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冷洵拿出一个微型投影仪(显然早有准备),光线投射在幕布上。一张色彩有些失真、却充满生命力的照片清晰地呈现出来——
照片的主角是“心芽”服务站有名的“小强”。一个智力发育迟缓、永远挂着憨厚笑容的大男孩。他正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张矮凳上,怀里抱着他同样患有智力障碍、更年幼的妹妹。他一手端着一个磕碰得有些变形的搪瓷碗,碗里是温热的米糊,另一只手笨拙地捏着一把小勺子,极其专注、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地将米糊喂进妹妹张开的嘴里。米糊糊了他自己一手一脸,白色的糊状物沾在他的脸颊、下巴和衣襟上,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妹妹,仰着小脸,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全然的依赖和纯粹的快乐。而照片的背景,虚焦但清晰可见的,正是“心芽”服务站那扇油漆剥落、露出里面锈迹的绿色旧门。
这张照片,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兰庭苑冰冷奢华的外壳,将最底层、最真实、也最动人的生命力量赤裸裸地展现在这些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冷家人面前。
冷洵挺拔的身影立在幕布前,声音不高,却如同淬炼过的寒冰,斩钉截铁,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铮铮作响:
“这扇掉漆的门,这些孩子脸上的笑容,这笨拙却无比珍贵的守护,”他抬起手,指向幕布上小强沾满米糊却无比满足的脸,“这才是我们的勋章。”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屏风前那一张张或惊愕、或难堪、或若有所思的脸,最后定格在冷老爷子深沉的眼眸上:
“它比冷家祠堂里任何一块歌功颂德、冰冷沉重的牌匾,都更配称之为——‘传承’。”
死寂。绝对的死寂。水晶灯的光芒依旧冰冷,却仿佛失去了力量。林雅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茶水溅出几滴在昂贵的旗袍上。冷柏山脸色铁青,手中的红酒杯几乎要被捏碎。冷柏山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冷老爷子深邃的目光在幕布上那张照片和冷洵、温舒宁身上来回扫视,久久不语。
温舒宁站在冷洵身边,感受着他身体里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和那份孤勇。她轻轻抬起手,无名指上,奶奶的旧银戒紧贴着肌肤,冰凉而坚定。她知道,今晚,他们在这座冰冷的“祠堂”里,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星火。这簇火,名为真实,名为守护,名为爱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