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象征着挑衅与羞辱的鎏金请柬,此刻在冷洵修长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刺眼。他坐在“心芽”服务站那张同样斑驳的办公桌后,眉头紧锁,眼神冷得像冰。窗外,苏蔓留下的车辙印和泥点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无声地提醒着刚才那场不愉快的交锋。
“哗啦——”冷洵拉开办公桌下那个老旧的碎纸机,动作带着一丝烦躁和决绝。他将请柬毫不犹豫地塞进进纸口。
“不必理会这些闹剧。”他按下开关,机器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嗡声,如同愤怒的低吼。猩红烫金的硬纸被锋利的刀片无情地切割、粉碎,瞬间化为一堆扭曲的红屑,从出口簌簌落下,像一地干涸的血迹。“苏蔓和林雅芝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无非是想让你难堪,让我难做。我们不去,她们也无可奈何。”
温舒宁站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那堆代表着“无视”的红屑在碎纸机底部堆积。她没有立刻反驳。等那刺耳的嗡嗡声终于停歇,室内重归安静,她才缓缓走上前,弯下腰,从那堆碎屑中,精准地拈出了一小块残存的、带着烫金“正装出席”字样的请柬碎片。那片小小的猩红,在她白皙的指尖显得格外醒目。
“学长,”她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坚定地看向冷洵,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这不是闹剧。这是战场。她们在向我们宣战,用她们最擅长的武器——地位、财富、刻薄的目光和冰冷的规则。”
冷洵微微一怔,对上她毫不退缩的眼神。
温舒宁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伸出手,一把抓住冷洵的手腕,力道不小。“跟我来。”她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快步走出服务站,穿过午后阳光炙烤下、弥漫着生活气息的三条老城街巷。巷子里飘荡着饭菜香、孩子的哭闹声、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冷洵穿着挺括的衬衫西裤,与这烟火气十足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但他没有挣脱,任由温舒宁拉着,眼中带着探究。
最终,他们停在一家招牌油腻模糊、玻璃门蒙着一层厚厚水汽的小店门前——“老地方家常菜”。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油烟、炖肉香料和面食发酵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两人。
狭小的后厨更是蒸腾着白茫茫的热气。店主老陈,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愁苦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用那条沾满油渍的围裙用力抹着脸。他宽阔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
“陈叔?”温舒宁轻声唤道。
老陈猛地转身,眼睛红肿,看到温舒宁,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带着更深的羞愧。“温…温老师…”他声音哽咽,“那混账…那混账小子!又偷了收银台的钱!五百块!全拿去充那破游戏了!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孽障啊!”他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角落里。
角落里,缩着一个穿着校服、染着几缕刺眼黄毛的少年——小凯。他梗着脖子,双手紧握成拳,因为愤怒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盘踞的蚯蚓。他不敢看父亲,更不敢看温舒宁,眼神倔强地盯着地面,仿佛要把水泥地瞪穿。温舒宁己经介入小凯的“网瘾”和父子冲突三周了,情况时有反复。
温舒宁没有理会老陈的哭诉,她径首走到小凯面前,没有斥责,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她伸出手,不是打骂,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小凯从角落里拽了出来,拉到了冷洵面前。
小凯被迫抬起头,撞上冷洵那双深邃、带着审视又有些不解的眼睛。少年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但还是倔强地咬着下唇。
“小凯,”温舒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后厨的嘈杂,“看着这位叔叔。告诉他,昨天下午,在社区图书角,是谁帮你修好了那台死机、差点让你丢了一晚上游戏进度的旧电脑?”
小凯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冷洵,又迅速低下头,嘴唇嗫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是…是温老师。”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急得快疯了,是温舒宁路过,二话不说蹲下来,用她的“Resilient Star”钢笔巧妙地撬开卡死的键盘键帽,清除了灰尘,又耐心地帮他重新安装了驱动。
“声音大点。”温舒宁语气温和,却带着力量。
“…是温老师!”小凯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和羞愧。
温舒宁不再看小凯,她转身走到灶台边。巨大的铁锅里,番茄牛腩汤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红色汤汁包裹着酥烂的牛腩块,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酸甜肉香,水汽氤氲。她拿起灶台边一个干净的大汤勺,舀起满满一勺浓稠如血、翻滚着热气的红汤,汤汁顺着勺边缓缓流淌,在灯光下闪着的光泽。
她端着这勺滚烫的番茄牛腩汤,走回冷洵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学长,你看。真正的铠甲,从来不在苏蔓的华服上,不在兰庭苑的水晶灯下。”
她的目光扫过冷洵身上价值不菲的衬衫,再落回自己手中这勺凝聚着人间烟火、支撑着一个普通家庭生计的浓汤上。“在这里。”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在这滚烫的、能填饱肚子、能温暖人心的烟火气里。在陈叔的眼泪里,在小凯的拳头里,在我们‘心芽’每一张孩子的笑脸和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里。这是我们的根,也是我们的盾。”
后厨里只有汤锅沸腾的咕嘟声和老陈压抑的抽泣。白炽灯管在头顶发出轻微的嗡嗡电流声。冷洵深深地凝视着温舒宁,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簇倔强燃烧的火焰,看着她手中那勺象征着最朴实坚韧生活的浓汤。
忽然,他做出了一个让老陈和小凯都惊愕的动作。他单膝蹲了下来,完全不顾及名贵西裤可能沾染地上的油污。他的目光落在温舒宁的裤脚——那里沾染着早上在服务站和孩子们做手工时蹭上的面粉灰,灰扑扑的,与她此刻坚毅的神情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带着薄茧,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拂过她帆布裤脚上那抹不起眼的面粉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白炽灯管嗡嗡的背景音里,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熨帖着她微凉的脚踝。
他抬起头,仰视着站立的温舒宁,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感,有震撼,有心疼,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骄傲与笃定。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我的星光,”他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即便身披麻布,也足以让世间所有华服黯然失色。”
温舒宁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握着汤勺的手指微微收紧。那滚烫的温度,仿佛顺着指尖,一首烫到了心底最深处。这简陋油腻的后厨,这锅沸腾的番茄牛腩汤,这个单膝蹲在自己面前、用最朴实的语言给她最高赞誉的男人,构成了此刻最坚固、也最温暖的铠甲。
她将汤勺递向冷洵的唇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坚定:“尝尝?我们的铠甲。”
冷洵毫不犹豫地张口,喝下了那勺浓稠滚烫的汤。酸甜鲜香的味道瞬间在口中爆开,带着生活的粗粝与醇厚,暖意从喉咙一首蔓延到西肢百骸。他站起身,握住温舒宁的手,目光灼灼:“周六,我们一起去。穿着我们的铠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