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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爸爸的归来与无声的泪

葬礼的日子定在三天后。小城的风俗讲究入土为安,奶奶的遗像被摆放在客厅正中央,黑纱缠绕,香火缭绕,气氛肃穆而沉重。邻里们帮忙搭起了简易的灵堂,白花点缀其间,低回的哀乐更添凄凉。

就在葬礼前一天的傍晚,一辆沾满泥泞的长途大巴停在了小镇路口。车门打开,一个风尘仆仆、身形佝偻的男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了下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花白杂乱,脸上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皱纹,眼神浑浊,透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与哀伤。正是温舒宁多年未归的父亲——温建国。

他站在路口,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的方向,脚步踟蹰。夕阳的余晖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回来了,却是在母亲离世的噩耗传来后,以一种近乎逃难般的姿态赶了回来。这些年在外打工,他像一颗无根的浮萍,辗转于各个工地,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却没能攒下多少钱,更没能给妻女和年迈的父母一个安稳的生活。愧疚、自责、无措和巨大的悲伤,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他身上。

当他推开家门,看到客厅中央那刺眼的遗像和满目素缟时,这个沉默木讷的男人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行李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扑到灵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是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爆发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

“妈……儿子……儿子不孝啊……妈……” 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抓着地面,青筋暴起,仿佛要将所有的悔恨和痛苦都摁进泥土里。那哭声嘶哑绝望,充满了无法挽回的遗憾和深深的无力感。

妈妈闻声从里屋冲出来,看到跪在地上痛哭的丈夫,愣了一下,随即泪水也汹涌而出。她冲过去,不是拥抱,而是用拳头捶打着丈夫的后背,哭喊着:“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妈走的时候……你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啊!这些年……这些年你……” 积压多年的委屈、怨怼和此刻的巨大悲伤一起爆发出来。

温舒宁和冷洵也闻声出来。温舒宁看着地上那个痛哭流涕、显得如此陌生又如此苍老的父亲,看着他与母亲相顾垂泪、却隔着一道无形鸿沟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怨恨吗?是的,怨恨他的缺席,怨恨他让母亲独自承担一切。心疼吗?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脊,看着他此刻痛彻心扉的哭泣,那份血缘的牵绊又让她无法不动容。她站在原地,嘴唇紧抿,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眶酸涩。

冷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冷静。他走上前,默默地将温建国掉落的行李箱扶起放到角落,然后倒了一杯水,走到温建国身边,蹲下身,声音低沉而清晰:“温叔叔,您一路辛苦了。先起来喝口水吧。阿姨,您也冷静一下,叔叔赶回来不容易。”

他的介入,像一道温和的屏障,暂时隔开了夫妻俩濒临失控的情绪。温建国抬起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冷洵,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女儿,眼神复杂,充满了愧疚和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原谅。他颤巍巍地就着冷洵的手喝了两口水,在冷洵的搀扶下,才勉强站了起来,身体依旧佝偻着,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整个晚上,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爸爸沉默地坐在角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是他愁苦的侧脸。妈妈红着眼睛,默默地收拾着灵堂的东西,动作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用力。温舒宁则守在爷爷身边,爷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望着爸爸的方向,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冷洵,像一个沉默而高效的枢纽,协调着各种事情,安抚着每个人的情绪,确保葬礼的准备工作顺利进行。他的存在,是这个悲伤家庭里唯一稳定的光源。

第二天,葬礼在细雨中举行。仪式简单而肃穆,邻里亲朋都来送奶奶最后一程。温舒宁作为孙女,被推上前念悼词。她站在小小的灵堂前,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看着奶奶慈祥又带着一丝严肃的黑白遗像,看着下方悲痛欲绝的妈妈、茫然无措的爷爷、以及角落里那个深深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父亲,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几次哽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清晰地传遍小小的灵堂:

“今天,我们在这里,送别我的奶奶……”

她回顾了奶奶艰辛的一生,如何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里撑起一个家,如何用自己粗糙的双手和看似冷漠的方式表达着爱。她提到了那个存折,提到了铁皮盒子里珍藏的照片和那个破旧的小沙包。

“……她也许不曾温柔地对我们说过爱,但她用她的方式,沉默地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我们。她把所有的苦都咽下,把能省下的每一分钱都存下来,想着留给她的子孙后代一个不那么艰难的未来……她的一生,充满了坚韧和不易。如今,她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重担,安息了……”

温舒宁的声音几度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抬起头,望向遗像,仿佛在对着那个己经听不到的老人,说出心底迟来的话语:“奶奶,谢谢您……谢谢您沉默的爱。您一路走好……我们……会好好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无比艰难,却也无比坚定。

话音落下,灵堂里一片压抑的啜泣声。妈妈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一首低着头的温建国,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砸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女儿的侧影,看着遗像上的母亲,那眼神充满了悔恨、痛苦,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深深触动的悲伤。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女儿内心的复杂情感,也第一次如此首面自己作为儿子和父亲的巨大亏欠。

冷洵站在温舒宁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看着她单薄却挺首的背影,听着她字字泣血又充满力量的悼词,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和骄傲。他的Resilient Star,在巨大的悲伤面前,展现出了最动人的光芒。仪式结束后,邻里们纷纷上前安慰家属,不少人特意走到冷洵面前,由衷地感叹:“多亏了有冷老师在啊!这个家,没你真不行!” 温妈妈也紧紧握住冷洵的手,泣不成声地表达着感激。温建国站在一旁,看着冷洵沉稳应对、细心照料每个人的样子,又看看女儿疲惫却坚强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有惭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细雨依旧无声地飘洒,打湿了送葬人的衣衫,也浸润了这片承载着太多悲欢的土地。奶奶入土为安,但家庭内部的裂痕和积压的情感,如同这潮湿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温舒宁知道,与父亲的和解,与这个家庭真正意义上的修复,才刚刚开始。而她,需要更多的坚韧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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