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高铁以平稳的速度切割开南方的夜色,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成一片光带的城镇灯火。温舒宁靠在冷洵特意为她调低的椅背上,身体微微蜷缩,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留下冰凉的痕迹。
奶奶走了。
那个名字曾是她童年噩梦代名词,却又在生命尾声展现出复杂温情的老人,那个她刚刚鼓起勇气尝试去理解、去靠近的亲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永远退出了她的生命舞台。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奶奶刻薄的责骂、冰冷的目光、让她在寒冬腊月用冷水洗衣服的苛刻……然后是那个藏在破旧木匣子里的存折,上面工整地写着她的名字,是老人沉默了一生的、笨拙的爱意;最后定格在病床上,奶奶茫然空洞的眼神,连她是谁都己认不出……爱与恨,怨与怜,在失去的这一刻,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扉,让她痛得无法呼吸。
冷洵没有多言,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掌心传来的稳定感是这片汹涌悲伤中唯一的锚点。他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动作缓慢而带着安抚的韵律。他没有说“别哭”或“节哀”,只是在她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时,低声道:“哭出来,舒宁,没关系的。悲伤是正常的,允许它存在。”
温舒宁仿佛被这句话打开了闸门,猛地转过身,将脸埋进冷洵的肩窝,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决堤。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的孩子,所有的委屈、遗憾、还有那迟来的、尚未成型的和解渴望,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冷洵只是更紧地拥抱着她,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我在,我懂,我陪你。
“学长……我……我还没来得及……”她哽咽着,话语破碎,“我甚至……还没好好叫过她一声‘奶奶’……” 那些积压在心底的称呼,仿佛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知道的,舒宁。”冷洵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在她最后清醒的片刻,在你妈妈告诉她你原谅了她的时候,在她把存折交给妈妈的时候,她一定感受到了。爱,有时候不需要太多言语,行动本身就有力量。就像你妈妈,一首在用行动爱着你。”
他的话像一束微弱但温暖的光,穿透了悲伤的浓雾。温舒宁渐渐止住了哭泣,疲惫地靠着他,呼吸慢慢平复下来。窗外的夜色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绝望。冷洵适时地递上温水,看着她小口小口喝下。
“到家后,可能会很忙乱,”冷洵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爷爷身体不好,妈妈一个人撑着,情绪肯定濒临崩溃。你需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的情绪和身体,然后去支持妈妈,安抚爷爷。其他的琐事,交给我,好吗?”
温舒宁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或退缩,仿佛一座可以依靠的山岳。在这样巨大的家庭变故面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支撑和依靠。她用力地点点头,沙哑地说:“好……学长,谢谢你。”
冷洵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我们之间,永远不需要说谢。睡一会儿吧,还有两个小时才到。”
温舒宁听话地闭上眼睛,靠着他宽阔的肩膀。疲惫和悲伤如潮水般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无边无际的冰冷,因为身边有他传递过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和力量。她迷迷糊糊地想,Resilient Star……学长赋予她的这个名字,此刻,她需要它,需要这份坚韧,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凌晨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那个熟悉的南方小城。空气潮湿微凉,带着熟悉的、属于家的气息,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悲恸。推开家门,一股压抑的悲伤迎面扑来。客厅里亮着惨白的灯,爷爷呆呆地坐在轮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奶奶常坐的那张空椅子,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老太婆……老太婆……”。妈妈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头发凌乱,整个人憔悴不堪,看到温舒宁和冷洵进来,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宁宁……冷老师……你们……可算回来了……”妈妈扑过来,紧紧抓住温舒宁的手,泣不成声,“妈她……走得很突然……晚饭还好好的……洗个澡出来……就……就……” 巨大的悲痛和连日来的独自支撑让她几乎虚脱。
温舒宁的心像被狠狠揪住,她强忍着泪水,紧紧抱住妈妈颤抖的身体:“妈,别怕,别怕,我们回来了!我和学长都在!”她拍着妈妈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冷洵迅速扫视了一下环境,放下行李,没有丝毫迟疑地进入状态。“阿姨,您先坐下休息,喝口水。”他沉稳地扶妈妈坐下,倒了温水递过去,然后走到爷爷身边,蹲下身,声音温和而清晰:“爷爷,我是冷洵,舒宁的学长。我们回来看您和奶奶了。”
爷爷浑浊的眼睛迟缓地转向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含糊的音节。冷洵轻轻握住爷爷枯瘦冰凉的手,用掌心温暖着他。“爷爷,别担心,有我们在。您要保重身体,奶奶……奶奶也希望您好好的。” 他耐心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
看着冷洵有条不紊地照顾着濒临崩溃的妈妈和神志不清的爷爷,温舒宁混乱的心绪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爷爷面前,蹲在冷洵身边,握住爷爷的另一只手,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平稳:“爷爷,我是宁宁。我回来了。奶奶……奶奶她去天上享福了,不用再受苦了。您别难过,我和妈妈,还有学长,都会好好陪着您的。”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试图将安慰传递进爷爷混沌的意识里。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如同被悲伤的浓雾笼罩。邻里亲朋陆续前来吊唁,带来慰问和帮忙。妈妈强撑着精神应对,但人一少,就常常独自垂泪。爷爷时而清醒,会老泪纵横地念叨奶奶的名字,时而糊涂,连温舒宁也认不出。冷洵成了这个摇摇欲坠家庭的顶梁柱。他跑前跑后,联系殡仪馆,协调丧葬事宜,接待亲友,安抚邻里,处理各种琐碎繁杂的事务。他甚至还抽空帮妈妈简单收拾了屋子,做了几顿清淡可口的饭菜,确保大家能吃得下一点东西。
温舒宁看着冷洵忙碌的身影,看着他耐心地给爷爷喂水喂药,看着他低声安慰情绪崩溃的妈妈,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眼底掩饰不住的疲惫,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依靠。在最无助、最黑暗的时刻,是他用坚实的臂膀,撑起了这个家的一片天。这份无言的付出和守护,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深刻地烙印在她心上。
她也开始学着妈妈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照顾爷爷。给爷爷擦脸、按摩浮肿的腿脚、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在整理奶奶遗物时,她在奶奶那个老旧的樟木箱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些泛黄的照片——有她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样子,有她扎着羊角辫在院子里玩耍的瞬间,甚至还有一张她小学时参加绘画比赛得了安慰奖的、画得歪歪扭扭的画,被仔细地压平保存着。照片下面,还有一个用碎花布缝制的、己经洗得发白、磨破了边的小沙包——那是她小时候唯一拥有的玩具。
看着这些被珍藏的、属于她的“过去”,温舒宁的眼泪汹涌而出。那个总是板着脸、对她苛刻无比的奶奶,竟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如此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她成长的痕迹。这份沉默的、笨拙的、甚至带着矛盾的爱意,在她离去后才如此清晰地浮现。爱与恨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模糊了,只剩下满心的酸楚和迟来的、深刻的懂得。她将那个小沙包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奶奶残存的、微弱的温度。Resilient Star……这份坚韧,或许也流淌在血脉里,来自那个同样在艰难岁月中挣扎求生的老人。
冷洵默默地走到她身边,没有打扰她汹涌的情绪,只是将一杯温水放在她手边,然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给予她无声的支撑。窗外,天色阴沉,细雨无声地飘落,仿佛天地也在为这个家庭无声垂泪。但屋内,在悲伤的沉寂中,一种新的、基于共同承担和相互扶持的力量,正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