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着,像一层无形的膜,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林未央靠在枕头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苏晓愤愤不平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控诉着陈桉的“冷血”、“自私”、“怪物”。那些激烈的词汇砸在心上,却只留下麻木的钝痛。
身体各处的疼痛清晰而顽固地提醒着她昨日的狼狈与不堪。而比身体更沉重的,是那颗沉甸甸坠入谷底的心。深蓝色的希望沉没在泥泞里,连同她试图埋葬过去、重新开始的勇气,一起被那场冰冷的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
护士推着小车进来换药。药液冰凉地注入血管,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林未央闭了闭眼,任由护士动作轻柔地检查她膝盖上厚厚的纱布。
“小姑娘,感觉好点没?” 护士换好药,一边整理器械,一边温和地问。
林未央勉强点了点头。
护士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黯淡,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下。她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硬皮本子,正是苏晓口中那个“冷血怪物”送来的补偿。
“这个…” 护士把本子轻轻放在林未央盖着薄被的腿上,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斟酌,“刚才有位同学托护士站转交给你的。他说…是你的东西。”
林未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腿上那个硬质的黑色封面上。纯黑色,没有任何花纹或装饰,像一块冰冷的墨玉,沉重地压在她的腿上。封面是崭新的,边缘锋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带着凉意的纸墨气息。
这就是陈桉所谓的“赔”?
一本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黑色本子?用它来“赔”她那本承载着新开始希望的深蓝色星空?用它来“赔”她肩膀的剧痛、膝盖撕裂的旧伤、以及被当众摔在泥泞里的屈辱?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轻视的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林未央疲惫的神经!他以为他是谁?用这样一本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他本人冰冷特质的东西,就能抹平一切吗?这算什么?施舍?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羞辱?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冰,又冷又硬,让她喘不过气。
“未央?你怎么了?” 苏晓察觉到她的异样,紧张地问,随即目光也落在那本黑色本子上,立刻明白了,“就是这个?!他就赔你这个?!一本破本子?!陈桉他是不是有病啊?!他以为他是谁?!打发叫花子吗?!” 苏晓的火气瞬间被点燃,伸手就要去抓那本子,“我给他扔出去!”
“别动!” 林未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和…一丝莫名的颤抖。
苏晓的手停在半空,愕然地看着她。
林未央自己也愣住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让苏晓扔掉?这本代表着他冰冷傲慢“补偿”的东西,她应该像对待垃圾一样厌恶才对!可是…为什么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阻止?
是因为护士那句“是你的东西”?还是因为…那本深灰色素描本里狂乱笔触带来的诡异熟悉感,让她对这来自同一个人的黑色本子,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好奇?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怒火和屈辱。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固执,缓慢地、颤抖地,抚上那冰冷的黑色封面。
触感光滑而坚硬,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凉意。这确实像他会选择的东西。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文具店里挑选时,面无表情地掠过那些鲜艳的、温暖的色彩,径首拿起这本最冷硬、最沉默的黑色。
她的指尖沿着锋利的边缘滑动,最终停留在了本子的侧边。那里,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不像封面那样崭新得毫无瑕疵,侧边的纸张边缘,有几道细微的、不规则的褶皱和毛边,像是被粗暴地撕扯过,又或者…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握、摩擦留下的痕迹?
这个细微的发现,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混乱的思绪。她皱了皱眉,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心情,屏住呼吸,用没有输液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黑色封面。
扉页是空白的。没有任何赠言,没有署名。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的纸。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第二页时,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向头顶!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第二页上,贴着一张纸。
一张被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带粘好的纸。
纸的边缘还残留着被粗暴撕裂的、犬牙交错的痕迹,以及…干涸的、暗褐色的、己经深深浸入纸张纤维的——泥点!
这张纸,正是她昨天在暴雨中,眼睁睁看着被泥水玷污、被摔烂的深蓝色速写本的第一页!是她亲手撕掉旧秘密、试图翻开新篇章的那张洁白的、象征着“新生”的纸!
此刻,这张承载了她最狼狈记忆、本应被丢弃在肮脏水洼里的纸,却如同一个诡异的标本,被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地,贴在了这本冰冷的黑色本子里!
洁白的纸面上,那些被雨水晕开的蓝色墨迹(大概是封面颜色渗透?)和干涸的泥点,形成了一幅丑陋而屈辱的抽象画。而在这片狼藉之上,在那道代表她埋葬过去、倔强宣言的深深划痕旁边——
多了一行字。
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字。字迹冷硬、锋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刻刀划过纸背,深深地嵌入她的眼底,也嵌入她的灵魂!
“这本耐脏。你的笔迹,沾了泥,也认得。”
轰——!
林未央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声音——苏晓的惊呼、护士的询问、窗外隐约的车鸣——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认知!
他…他回去找了?在暴雨倾盆、满地泥泞里,找到了这张被污泥浸透、被她视为屈辱象征的纸?他把它捡了回来?擦干净(也许根本擦不干净)?然后…贴在了这本冰冷的黑色本子里?
为什么?!
“耐脏”?这算什么解释?是嘲讽她的狼狈?还是…一种他式冷酷的“实用主义”?
“你的笔迹,沾了泥,也认得”…这又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认出了她的画风?像她认出他那深灰色本子里狂乱的笔触一样?他…他也发现了那种诡异的相似?
还是…另有所指?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冰冷又偏执的意味,让林未央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她像是无意中触碰到了冰山深处某个极其危险、极其隐秘的开关!陈桉的行为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这根本不是什么“赔偿”或“道歉”!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带着冰冷占有欲和审视意味的宣告!
“未央?未央你怎么了?你脸色好白!” 苏晓焦急的声音将她从失神中拉回,她担忧地看着林未央手中摊开的黑色本子,“这…这上面是什么?这纸…怎么这么脏?他贴了什么东西?!”
林未央猛地合上黑色本子!动作快得像是要隔绝什么致命的瘟疫!
“啪!”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黑色的封面紧紧合拢,将那页沾着泥污的纸和那句冰冷刻骨的话语,连同她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一起死死地封存在里面。但那沉重的触感,却如同烙铁般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看向苏晓和一脸困惑的护士,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没…没什么。一本…普通的…本子。”
她的心,却在那层薄薄的黑色封面之下,疯狂地擂动着。一种比暴雨中的碰撞更加强烈、更加令人不安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上来。
陈桉。他不仅撞碎了她。他似乎…还想抓住她。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冰冷而偏执的方式。
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那狂乱的香樟风暴,那撕碎她蓝色希望的冰冷梦境,还有眼前这本贴着屈辱印记、刻着冰冷话语的黑色本子…
冰山之下,汹涌的暗流终于露出了狰狞的一角。而她,己经被卷入其中,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