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像一道撕裂布帛的尖叫,带着哭腔的尖锐,穿透哗哗的雨声,狠狠砸在陈桉的身上。
陈桉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眼底那片翻涌的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的荒谬、冰冷的愠怒、甚至一丝被冒犯的戾气——在这一声带着血泪的控诉中,骤然凝固、碎裂!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毫无遮挡地聚焦在林未央的脸上。不再是穿透,不再是漠视,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一种近乎颠覆认知的震动!仿佛他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被他撞倒、浑身泥泞、如同破碎玩偶般躺在冰冷雨水里的女孩。
他看到雨水冲刷着她苍白脸颊上的泥点,看到她紧咬的下唇渗出血丝(不知是摔倒时磕碰还是被她自己咬破),看到她因疼痛和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到她眼中燃烧着的、混合着绝望和倔强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将他周身的冰层灼穿!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移向林未央身边的水洼。那本崭新的深蓝色速写本,像一只折翼的蓝色蝴蝶,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洁白的纸页被污渍浸染、卷曲,如同她刚刚试图展开就被无情践踏的“新生”。几支炭笔散落在一旁,笔芯断裂,沾满污泥。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桉冰冷的视网膜上。
时间在暴雨的喧嚣中拉长、扭曲。世界仿佛只剩下雨幕中狼狈倒地的她,和僵立如冰雕的他。
林未央的视线开始模糊。肩膀的剧痛、膝盖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雨水、以及陈桉那最后定格在她脸上的、充满复杂震动的目光,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紧紧裹挟。愤怒的火焰在冰冷的雨水和极致的疼痛中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灭顶般的疲惫和眩晕。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从泥泞冰冷的地面飘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未央!未央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苏晓惊恐万分的哭喊声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林未央最后看到的,是苏晓扑到她身边那张写满恐惧和泪水的脸,以及…在苏晓身影的间隙中,陈桉那双依旧死死锁定在她脸上、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崩塌的眼睛。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细微地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冲破冰层的洪流。
然后,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她。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浮。
冰冷。刺骨的冰冷包裹着她,像沉在幽深的海底。西周是粘稠的、无声的黑暗,压迫得她无法呼吸。
忽然,那片黑暗被撕裂。无数狂乱的炭笔线条如同黑色的闪电,在她意识深处疯狂地交织、旋转、咆哮!是那本深灰色素描本上的香樟风暴!那些枝叶扭曲着,带着痛苦的力量向上疯长,又被无形的巨手狠狠压下!画面右下角,那片浓重如墨的黑色旋涡骤然放大,旋转着,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吸力,要将她整个吞噬进去!
“离我的东西远点!” 一个冰冷刺骨、毫无感情的声音在旋涡深处响起,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
她拼命挣扎,想要逃离那片黑暗的旋涡。就在这时,一抹深蓝刺破了浓黑!是她崭新的速写本!它像一片纯净的夜空,在狂乱的线条风暴中艰难地漂浮着。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蓝色,抓住那重新开始的希望…
“啪!”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碎的撕裂声!
深蓝色的封面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却冰冷的手,无情地撕成了两半!洁白的纸页如同雪花般纷飞飘散,落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瞬间被吞噬殆尽!
“不——!” 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那只手的主人抬起头。是陈桉。他站在黑暗的旋涡边缘,周身散发着比寒冰更冷的白光。他的眼神空洞,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穿透她的灵魂,将她所有的挣扎和希冀都碾得粉碎。
“陈桉…” 她想质问,想控诉,喉咙却像被冰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她,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然后,他转身,像融入黑暗般,消失不见。
冰冷的海水再次汹涌而来,将她彻底淹没。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拖着她不断下坠,坠向永恒的黑暗和死寂…
“…血压稳定了…”
“…轻微脑震荡,肩关节软组织挫伤,膝盖旧伤撕裂,需要静养…”
“…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
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鼻端萦绕着一股浓烈而陌生的消毒水气味,取代了雨水的冰冷和泥土的腥气。
林未央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白光让她瞬间又闭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尝试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刷得雪白的天花板,一盏明亮的吸顶灯。她转动干涩的眼球,看到了悬挂着的透明输液瓶,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手背的静脉。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肩膀和膝盖传来阵阵钝痛,尤其是膝盖,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隐隐作痛。
“未央!你醒了?!太好了!吓死我了!” 苏晓带着哭腔的脸猛地凑到眼前,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头晕不晕?”
林未央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只发出一点气音。
“水!快喝水!” 苏晓手忙脚乱地端起旁边柜子上的水杯,插上吸管,小心地递到她嘴边。
温润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林未央的意识才真正清晰起来。昏迷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冰冷的暴雨、滑倒的剧痛、泥泞的水洼、被玷污的蓝色速写本、陈桉那双翻涌着风暴又最终凝固、充满震动的眼睛…还有那声她用尽全力的嘶喊…
屈辱、愤怒、委屈…种种情绪再次翻涌上来,让她胸口发闷。
“我…我怎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沙哑微弱。
“你在雨里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都快吓疯了!” 苏晓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是…是陈桉…” 她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变得极其复杂,带着愤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
林未央的心猛地一紧:“他…?”
“他把你背到医务室的!” 苏晓语速飞快,带着愤慨,“医务室老师一看情况不对,立刻叫了救护车!我跟车来的!那家伙…那家伙也跟着来了医院!一首跟到急救室门口!绷着那张死人脸,一句话不说!像个移动冰柜!气死我了!就是他把你撞成这样的!”
陈桉…背她?送她来医院?
林未央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这和她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个冰冷残酷的梦境、以及现实中他那充满愠怒和审视的目光,形成了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反差。这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
“那他现在呢?” 她下意识地问。
“走了!” 苏晓没好气地说,“把你送到急救室,确认没生命危险,医生让他登记信息的时候,他就走了!签了个字,头也不回!连句‘对不起’都没有!冷血!无情!自私的怪物!” 苏晓越说越气,拳头都攥紧了,“未央,你放心!这事没完!我肯定告诉秦老师!让他给你道歉赔偿!你的画本也毁了!那本新的你才刚用…”
提到深蓝色的速写本,林未央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希望被玷污、撕碎的痛楚清晰地传来。她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画本…” 她喃喃道,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
“别想那个了!人没事最重要!” 苏晓连忙安慰,握住她没输液的那只手,“等你好了,我陪你买十本新的!比那个更好看的!”
林未央没有回答。她只是疲惫地闭上眼,脑海里交替闪现着暴雨中陈桉那双震动碎裂的眼睛,和他梦境里撕碎她蓝色本子时冰冷的残酷,还有苏晓口中那个“背她送医又冷漠离开”的矛盾形象。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让她头痛欲裂。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窗外的天空是病态的灰白色。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
浅川中学的香樟树,被那场暴雨冲刷后,是否更加青翠?旧艺术楼角落里的画架,是否依旧蒙尘?而那个撞碎了她新开始、又在她昏迷时短暂靠近、最后又冷漠抽身的冰山少年,此刻又在哪里?他眼底那片碎裂的震动,是真实的吗?还是…仅仅是她在剧痛和眩晕中的错觉?
身体沉甸甸地陷在病床里,疼痛无处不在。而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被冰刃刺穿、又被矛盾重重缠绕的心。希望沉入了泥泞的旋涡,而那个制造漩涡的人,却像一个无法解读的谜,留下了一地狼藉和一个冰冷空洞的签名,便消失在她刚刚苏醒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现实里。
病房的寂静中,林未央听到自己微弱而缓慢的心跳声。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肩膀和膝盖的伤,也牵扯着心底那个被暴雨和冰霜覆盖的巨大问号。
陈桉。这座冰山,在撞伤她之后,似乎也撞裂了他自己。但那裂痕之下,究竟是怎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