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天光,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像一个个模糊的、不安的梦境。林未央抱着书包,和苏晓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回家的路上。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头发,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带来阵阵寒意,却浇不灭她心底那团被陈桉最后一眼点燃的、混乱的火焰。
画室里那本深灰色素描本上狂乱的香樟风暴、他眼中那稍纵即逝的裂痕与探究、以及那句无声却重若千钧的警告——“离我的东西远点”——像无数破碎的镜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切割。她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却只得到更加尖锐的困惑和一种被卷入旋涡边缘的眩晕感。
苏晓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天气和陈桉的“阴魂不散”,她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遥远。林未央只是沉默地听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浅川夜晚的轮廓。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书包抱得更紧,那本崭新的深蓝色速写本紧贴着她的胸口,像一块冰冷的盾牌,抵御着外界和内心的双重寒流。
第二天的浅川,被一场秋雨洗刷得格外清冽。香樟树叶绿得发亮,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然而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林未央座位周围的气压,却比窗外的阴云更加低沉。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进教室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陈桉己经在了。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浓绿的香樟树冠。侧脸的线条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硬分明,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膏像。那股清冽的松针气息,似乎比昨日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将他与整个喧嚣的教室隔绝开来。
林未央的心沉了下去。她预想中的任何可能——质问、警告、甚至更加冰冷的无视——似乎都比不上眼前这份彻底的、仿佛昨夜那场暴雨和旧艺术楼外的对视从未发生过的平静。他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仿佛她真的只是一粒可以彻底忽略的尘埃。
她默默地坐下,拿出课本。抽屉深处,那本深蓝色速写本安静地躺着,像一颗暂时沉寂的种子。她忍不住又想起旧艺术楼角落里,那个蒙尘的画架和柜子底层深灰色的秘密。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那些狂乱线条时的战栗感。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推进。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力学分析,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尖锐的声响。林未央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
陈桉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侧首看窗外的姿势,仿佛窗外的香樟树比讲台上的知识更值得探究。他的右手搁在桌面上,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的绘图铅笔(而非钢笔),笔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草稿纸边缘轻轻点着,留下一个个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墨点。那动作极其轻微,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烦躁?还是仅仅是某种习惯性的放空?
林未央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支绘图铅笔…… 它指向的,是冰冷的竞赛题集,还是某个被深藏起来的、充满风暴的内心世界?
她猛地收回视线,强迫自己看向黑板。物理公式在眼前扭曲变形,老师的讲解声变得模糊不清。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那座冰山非但没有融化或崩塌的迹象,反而变得更加庞大、更加沉默、更加令人望而生畏。她像个在冰原上迷失的旅人,脚下是深不可测的冻层,头顶是铅灰色的、密不透风的天空。
下午放学的铃声,对林未央而言,如同穿过冰层缝隙透进的一缕微光。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旧艺术楼温暖的松节油气息,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赎。
画室里己经聚集了一些社员。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沾满颜料的画布、散落的画笔和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指导老师周老师——一位头发花白、眼神温和却异常锐利的老先生——正在给大家讲解静物写生的光影要点。一组造型古朴的陶罐和水果摆在中央的静物台上。
林未央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支好画架。窗外是那片茂密的爬山虎,被雨水洗过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她拿出崭新的深蓝色速写本和炭笔,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陈桉那张冰冷的脸和深灰色素描本里的风暴驱赶出脑海。铅笔尖落在洁白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种温柔的安抚。
她沉浸在观察和描绘中。陶罐粗糙的质感,苹果光滑表皮上细微的光影变化,葡萄堆叠的层次…线条在她笔下流淌,逐渐构筑起一个安静而丰盈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冰冷的真空,没有令人窒息的漠视,只有色彩、光影和指尖与纸张摩擦的实在感。
然而,这种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种微妙的、被注视的感觉,如同冰凉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后颈。
她握着炭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画室里的交谈声、笔触声、周老师温和的讲解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那种被锁定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感,是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心悸。
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目光迅速扫过画室。
周老师在指导另一个学生。几个社员在低声讨论。苏晓还没到。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属于陈桉的角落。蒙尘的画架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那里,防尘布纹丝不动。矮柜的门紧闭着。
是错觉吗?还是…昨晚那一眼留下的心理阴影?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画。但笔下的线条却失去了刚才的流畅和笃定,变得有些迟疑和僵硬。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她感觉自己的后背渐渐绷紧,握着炭笔的指尖有些发凉。
“林未央。”
周老师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她身边响起。
林未央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深痕。“周…周老师?”
周老师俯身看着她的画稿,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赞许:“观察很细致,对光影的捕捉很敏锐。线条也很有灵气。” 他指了指她笔下那个陶罐,“这里的反光处理可以再含蓄一点,太跳了,抢了主体的风头。”
“谢谢老师,我…我注意。” 林未央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脸颊有些发烫。
“放松点,画画不是考试。” 周老师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她紧握炭笔的、有些发白的手指,又看向她摊开的深蓝色速写本,“新本子?颜色很漂亮,像雨后的天空。”
“嗯…” 林未央点点头,下意识地将速写本合拢了一点。
周老师没再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向下一个学生。
画室里恢复了之前的氛围。但林未央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她无法确定刚才那道目光是否真实存在,也无法确定它来自哪里。是陈桉?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是…仅仅是她杯弓蛇影的臆想?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像一个幽灵,盘旋在她刚刚找到的避风港上空。
活动结束时,天色比昨日更加阴沉。浓厚的乌云低低压在浅川中学上空,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发出呜呜的声响,预示着又一场暴雨的来临。
“要下大雨了!快走快走!” 苏晓拉着林未央冲出了旧艺术楼。刚跑下台阶,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我的天!跑啊!” 苏晓尖叫着,拽着林未央冲进雨幕,朝着教学楼的方向狂奔,想取回忘在教室的雨伞。
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身上,视线一片模糊。林未央抱着书包,里面装着她的画具和新速写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苏晓。狂风裹挟着雨点,抽打得人生疼。旧艺术楼通往教学楼的小径变得湿滑泥泞。
就在她们快要跑到教学楼的侧门廊檐下时,一个身影猛地从侧门里冲了出来,速度极快,似乎也急于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未央根本来不及看清,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了她的左肩上!
“啊!” 她痛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那股力量带得向后踉跄,脚下在湿滑的地面上一滑——
“未央!” 苏晓惊恐的叫声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
林未央仰面摔倒在冰冷的、积着雨水的泥地上。膝盖上刚刚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怀里的书包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重重摔落在几步开外的水洼里,深蓝色的速写本从敞开的书包口滑了出来,洁白的纸页瞬间被浑浊的泥水浸透、染脏!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她的脸上、身上,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她躺在泥水里,狼狈不堪,膝盖和肩膀的疼痛让她动弹不得。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雨幕中停顿了一下,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惊住了。
那人逆着教学楼透出的灯光,身影在暴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但林未央的心脏却在看清那身影轮廓的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白衬衫。挺拔的身姿。即使在暴雨中,也透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孤绝而冷冽的气息。
是陈桉!
他站在几步开外,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微微低着头,目光穿透层层雨幕,落在了摔倒在泥泞中的林未央身上,也落在了不远处水洼里那本被泥水浸染的、深蓝色的速写本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真空般的漠视,也不是昨夜旧艺术楼外那沉甸甸的探究。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着无数情绪的目光!震惊?错愕?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甚至…还有一丝被冒犯般的愠怒?那些情绪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激烈地碰撞、翻滚,如同他素描本上那片狂乱的香樟风暴,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冷的伪装!
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滑落,流过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暴雨冲刷的、活过来的冰冷雕像,周身散发出的寒意,比这秋日的冷雨更加刺骨。
时间仿佛在暴雨的喧嚣中凝固了。
林未央躺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颊,混合着屈辱的泪水(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肩膀和膝盖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她的狼狈。她看着几步之外那个如同寒冰源头的身影,看着他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又看向水洼里那本她寄予了“新生”希望的、此刻却被泥水玷污的深蓝色速写本…
委屈、愤怒、不甘、还有那积压己久的、对这座冰山的恐惧和怨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忍耐!
“陈桉!” 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在暴雨中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尖锐,像一把利刃刺破了雨幕,“你走路不长眼睛吗?!”
这一声怒吼,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陈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他眼底翻涌的风暴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那冰冷的愠怒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刃,首首刺向泥泞中的林未央。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他没有说话。没有道歉。没有伸手。
他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倾盆的雨幕,隔着冰冷的泥水,隔着那本被玷污的蓝色梦想,用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和审视,锁定了她。
暴雨如注,将世界冲刷成一片模糊的水色。香樟树在狂风中痛苦地摇曳。旧艺术楼沉默地伫立在雨幕深处。
浅川中学的深秋,在这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和碰撞中,彻底跌入了冰冷刺骨的漩涡中心。冰山与火焰的第一次正面撞击,没有融化,只有更加凛冽的寒意和一片狼藉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