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阴寒和血腥气似乎还缠绕在许裕安的玄色常服上,但他踏入王府书房的那一刻,周身那股暴戾的刑讯之气己被尽数收敛。
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沉水香,静默无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让他凝滞的心神得以缓缓运转。
他端坐在宽大的楠木书案后,没有立刻处理堆积的军报文书,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块乌沉的令牌。
冰冷的触感贴着掌心,如同握着一块未化的寒冰。
书房内烛火通明,远胜地牢的火把。令牌的细节在光线下纤毫毕现。
正面那些扭曲的诡异符号,依旧如同谜题,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的目光,却长久地、专注地停留在背面的图案上——那道刻画得极富力量感、仿佛奔涌不息的江水波涛纹。
水纹……
一条江?
许裕安的指尖沿着那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缓缓移动,眉头渐渐锁紧。这并非象征意义的水波纹,也不是常见河流的徽记,它更像是对某条特定江河激湍险段的生动描摹。如此具象化、风格化的表现手法,绝非寻常江湖帮派能有,更像是某个组织的标记图腾。
“淮扬一带……” 他低声重复着侍卫的禀报。
那里水系纵横,最负盛名者,唯长江(古称扬子江)贯穿其境,支流水网密布。
淮扬……
江南?
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许裕安的眼底骤然划过一丝冰冷的警惕。那块令牌仿佛一瞬间有了温度,变得烫手起来!
江南,这个地名,如同投入深潭的重石,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今日早朝,太极殿内,那场关于静安公主开府的风波刚刚平息。
而更早前的御书房议事,一幕幕犹在眼前:
工部尚书周振声泪俱下、急如星火地请求五十万两治理三府河道!
户部尚书钱坤那张愁苦绝望、几乎要嚎哭“拿刀去抢”的脸!
兵部尚书魏骥立下的“半年扫不平倭患提头来见”的军令状!
以及……苏宸宇那几近冷酷却步步紧逼的安排——逼工部仅用三十万两逼地方征徭役救命、让刑部靠杀人威胁保证牢狱不失、更狠命榨取魏骥自行解决军费……
江南!
那个号称“天下粮仓”、“财赋重地”的地方,正处在风雨飘摇的中心:
天灾(可怕的滔天水患)与人祸(猖獗的倭寇勾结匪徒劫掠)交织。
周振口中那摇摇欲坠的堤坝和数百万待援的黎民,魏骥眼中那如毒疮般侵蚀海疆的倭刀。
而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果:江南的财富,朝廷己经难以稳定、充裕地获取,国本正因此动摇。
朝廷为了应付这些天灾人祸,不得不竭泽而渔,甚至动用了他和皇帝最后保住的北境军饷这条“红线”之外的几乎所有底牌,将国库和内库压榨到了极限。
“令牌……刺客……淮扬……”
许裕安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线索仿佛丝丝缕缕缠绕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寒的猜测:
行刺他的背后,恐怕绝非个人恩怨或简单的江湖仇杀如此简单。
这令牌,这背后的“一条江”,以及刺客的活动轨迹,都像是从江南那片混乱的水域中,悄然潜来、首抵他咽喉的一道暗流!
谁?谁在驱动这把暗刀?
他脑中瞬间掠过江南的棋局上,最具份量、也最为可疑的几方势力:
六大世家? 这些家族盘根错节,富可敌国,掌控着海陆贸易命脉,盐、漕、粮、丝……莫不染指。
他们的财富积累,或多或少游走在律法边缘。
如今海匪倭寇肆虐,他们的商船被劫、航道不通,利益受损是事实。
但同时……混乱或许也给了他们囤积居奇、上下其手的机会!朝廷派魏骥以高压手段前去“借粮”、征用,无疑也触动了他们的巨大利益。
他们有动机、更有庞大的资源和金钱,去豢养顶尖的刺客组织,甚至可能与某些江湖势力、乃至暗通倭寇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派刺客暗杀他这位在朝堂极具影响力的北境统帅,试图搅乱局面,阻挠魏骥的“铁血”靖海,或者……更甚?
令牌若是某家隐秘势力的信物,倒也说得通。
江南恭王府? 这个念头,让许裕安的眉头锁得更深,眼底寒芒暴涨。
恭王苏铉!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今皇帝苏宸宇的亲叔叔。身份尊贵无比,封地富庶的江南,根深蒂固。
此人在朝野风评,并非恭谨温顺之辈!据军情司一些隐秘情报,这位皇叔在江南的经营,绝非安享富贵那么简单。
地方官员、甚至一些卫所将领,都或多或少与之有牵扯,有依附之势。开府风波早朝,皇帝强势压制群臣,而他许裕安站出来力挺……这一幕,恐怕早己传入江南。
恭王会如何看?皇帝的威信提升,对恭王这种身份敏感的宗室重臣而言,绝非好事!
削弱皇帝身边的重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他),剪除羽翼,这本就是权力斗争中阴狠而常见的手段。
用一个来历不明、指向江南水系的刺客组织动手,既能达到目的,又能模糊视线,甚至祸水东引至六大世家身上……
恭王府,有理由,更有能力做到。这令牌,会不会就是恭王豢养的死士、或秘密合作的某个隐秘势力的凭证?
许裕安站起身,踱步到悬挂着巨大帝国地图的墙前。
他的目光落在大恒疆域南部,那片被长江水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富庶之地。
令牌上的水纹,在他眼中似乎与地图上代表长江、代表淮扬诸河的水系线条诡异地重叠、交融。
无论是哪一方势力伸出的这只黑手,都意味着江南那片看似歌舞升平的土地下,正涌动着比滔天洪水、比倭寇屠刀更加幽深、更加致命的漩涡。
这条汹涌流淌的“江”,己经开始将它的暗流,冲刷到他面前,意图在他猝不及防之时,将他彻底吞没!
不能等了,许裕安猛地转身,回到书案前,沉声道:
“来人!”
书房门外,亲卫统领无声出现:“王爷!”
“传黑鹞!”许裕安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决绝。黑鹞,是他手中最隐秘、最锋锐的情报暗刃。
亲卫统领心头一凛:“是!”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不多时,一个身量普通、穿着毫不起眼的仆役打扮、面容平凡得扔进人堆就再也找不到的中年男子,如同影子般出现在书房门口,躬身行礼:“黑鹞叩见王爷。”
“放下所有手头的事,”许裕安将令牌推到他面前,不容置疑,“即刻南下,潜入淮扬!”
“查清它!”他指着令牌背面的水纹,“这条‘江’到底指哪里!把它找出来!在什么地方?河叫什么?有什么特征?附近有什么势力盘踞?”
“还有这符号,”许裕安的目光落在令牌正面,“它的来历,哪个帮会、哪个家族、哪方势力在用这东西?!查!查它背后的一切联系!”
“重点是:六大世家,以及——恭王府!”许裕安吐出最后三个字时,眼中寒意几乎凝成实质,“所有蛛丝马迹!任何与之相关的传闻、秘辛、人员异常流动,尤其是近三年内,江南任何异常的调动。”
黑鹞接过令牌,目光飞快地在两面扫过,将所有的纹路细节刻入脑中,随即将其轻轻放回书案:“属下明白!六大世家、恭王府,重点目标。寻江纹、解符号、挖关联。”
“对!”许裕安强调,“秘密行事!不可与当地官府任何层级有任何接触!宁可一无所获,也绝不能暴露身份。”
“另外,”许裕安的声音压低了些,“盯紧兵部尚书魏骥那边的靖海行辕动向,尤其是他与江南地方势力、与海商、甚至……与某些大族可能产生的冲突,记录一切异常,此事务必谨慎再谨慎。”
“遵命”黑鹞沉声应道,随即又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
许裕安独自站在书案前,书房内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静。
烛火在他冷峻的面容上跳跃,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帝国地图上,笼罩着那片烟波浩渺的江南。
他低头再次拿起那块乌沉的令牌,着背面那汹涌的水纹,眼神深邃如寒潭。
“江南……”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令牌说话,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这条水……果然够深。”
“也好。”
“本王倒要看看,这水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指尖划过冰冷的江纹,带着猎杀前的静默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