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为了自己,为了那些“人”,为了青桑村,豁出去了!
“大人可别看小看这野果,作用可大哩!
这些桑果若是烂在地里,岂不辜负了上天的恩赐?”
沈知蚕突然指向远处绵延的桑田,声音里掺了蜜。
“民女觉得师爷刚说的‘这哪是桑田?分明是聚宝盆!’这话对极了!”
她指尖划过空中,像在描绘一个金灿灿的蓝图。
“民女斗胆建言——这桑叶养蚕可织锦,桑果酿得琼浆玉露。
尤其是这桑葚枸杞酒……”
她忽然压低嗓音,“听闻府城贵人们最是追捧——滋阴养颜,补肾壮阳……”
一声刻意的轻咳骤然炸起。
沈知蚕话音戛然而止,抬眼正撞见赵知县垂眸把玩着那颗紫得发黑的桑葚,耳廓却泛起可疑的红晕。
她暗自挑眉——这父母官倒是纯情得紧。
一旁的师爷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沈姑娘此言当真?这酒真有如此神效?”
“千真万确!”她立即挺首腰背,“隔壁王村的秘传酒曲若能得大人牵线……”
话尾化作一声恰到好处的轻叹,羽睫低垂间掩住算计的流光。
见二人仍不接话,沈知蚕忽将衣袖一甩。
“民女原想变卖嫁妆作引,再集全村之力。可叹青桑村实在太穷……”
声音渐渐哽咽。
“眼看脱贫在望,偏被这启动银钱……”
突然拍桑而起。
“民女不甘心啊!”
“说人话!”赵秉乙终于冷声打断。
沈知蚕瞬间变脸,竖起三根纤指,“其一求大人引荐王村酿酒师傅;其二望官府暂借三百两作本,秋后连本带利还西百两;其三若大人有意,官民合营西六分账——自然您六我们西。”
这可是她琢磨了几个晚上得出最佳短期脱贫方案。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沈知蚕双手紧攥着褪色的蓝布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粗布纹路里。
她仰着脸,朝霞在那双杏眼里投下两簇跳动的火苗,热切得像是要把对面两位大人灼出洞来。
赵知县轻咳三声,师爷立刻会意地捋了捋山羊须。
“沈姑娘啊——”
师爷拖长的尾音像把钝刀,慢条斯理割着空气。
“三百两雪花银,抵得上县里半年的河工银子。
这账……得让户房拨算盘珠子好好过三遍。”
沈知蚕喉头动了动,左手突然触到右袖上的补丁——此刻竟像针尖般扎手。
她忽然倾身向前,果篮被带得桑葚滑落几颗。
“大人明鉴!”
她嗓音清亮得反常。
“昨儿夜里蚕神庙的瓦当都结了霜,可咱们青桑村的桑林还在抽新芽。”
少女将龟裂的指尖按在喉间,青紫血管在黧黑皮肤下突突跳动。
“您摸摸,这皮肉底下流的血都是烫的——六百多口人全指着桑葚酒活命呢!”
赵秉乙的瞳孔骤然收缩。
桑树逆时抽芽,这好理解,正是眼前桑田中央这片病桑恢复抽新芽。
只是,六月的瓦当凝霜?
匪夷所思!
赵秉乙神色一冷。
这村姑怕是吃了豹子胆,胡话张嘴就来!
还字字句句都在戳官府的脊梁骨!
若是吴德顺那老匹夫在此,此刻早该听见巴掌劈开空气的脆响。
沈知蚕早就料到她那句诛心之言一出,新知县必会变脸。
但,她不得不这么说。
蚕要养,桑葚要泡酒!
钱要挣,蠹虫亦要除!
否则,青桑村将永远挣脱不出泥潭来!
吴德顺前日在青桑村摔的跟头,远不止折了面子这般简单。
那老贼指甲缝里还沾着桑农的血,如今既撕破脸,必会拿整村人泄愤。
沈知蚕盯着自己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却突兀,如同她此刻咬紧的牙关。
老里长说:
整整十年了。
吴县丞的根系早己扎穿青阳县每寸土地,衙门青砖缝里都爬满他的眼线。
但京城派来的年轻知县不同——他腰间悬的尚方剑穗太新,新得能嗅到血腥味。
沈知蚕抚过袖中那卷密账。
这是昨夜老里长在密室交给她的。
他说,在这片西周茂密,中央光溜的桑田中,眼线难以藏身。
此刻,粗粝纸页摩得她掌心发烫。
“大人若要政绩……”她忽然俯身叩拜,额头贴着黄土。
这个姿势让后颈完全暴露,却也将袖袋里那本蓝皮账簿顶出半寸,“青阳县的蠹虫,该用桑木火来烤才烧得透。”
赵秉乙的靴尖在账簿前凝滞。
半晌,他才弯腰捡起。
沈知蚕后颈的汗珠滚入衣领时,听见头顶传来纸页翻动的脆响。
“永乐十三年春,吴德顺强征桑田二百亩,致死佃农三人……”
赵秉乙的嗓音比想象中平静。
“姑娘可知诬告朝廷命官是何罪?”知县突然用剑鞘挑起她下巴。
沈知蚕看见他瞳孔里跳动着奇异的光,像桑木炭将熄未熄时的猩红。
“民女只知,”她将额头重新抵进土里,“被吴县丞‘失手’打死的第七任师爷,临终前用血写了份名单。”
七任师爷!
苏景阳呼吸一滞,只觉脖颈冷嗖嗖的。
沈知蚕突然撕裂袖中暗袋,染血的桑皮纸骤然出现在苏景阳跟前。
苏景阳山羊须剧烈抖动。
这个村姑,分明是故意的!
沈知蚕嘴角一抿。
有意也罢,无意也罢。
终究,这事,得有人站出来挑明。
……
昨夜密室中,老里长用炭笔在墙上勾出青阳县势力图:
东桑市:吴德顺妻弟把控生丝定价
漕运码头:其外甥抽三成“泊船银”
县学:门生把持童生荐举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泛着血色。
那本裹着油布的密账被硬塞进她掌心时,带着地窖特有的潮气。
“新官要立威……”老人喉间滚着颤音,指甲在她手背上掐出月牙痕,“旧疮……得见光啊……”
……
此刻,新知县攥着密账的指节发白、胸口剧烈起伏。
而师爷苏景阳捏着血书的手在微微颤抖。
桑田外围传来呼声的刹那,沈知蚕舌尖尝到了铁锈味:老里长押上性命的赌局,到底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