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
震天的应答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里，沈知蚕看见无数双粗糙的手在暮色中举起——砍竹的手、种桑的手、缫丝的手……
茶碗传递时，她触到老里长掌心里硬茧沟壑纵横的纹路。
滚烫的茶汤入喉，灼热感从舌尖烧到心底。
那些熬夜挑病蚕的长夜，暴雨中桑田议事的泥泞，此刻都化作喉间翻涌的暖意。
远处突然传来压抑的呜咽，她循声望去，只见沈二叔蹲在磨盘旁，古铜色的脸膛上泪水纵横。
“爷爷，沈二叔为何还在哭？”
“甭管他，”老里长眯着眼吐出一口烟圈，皱纹里藏着掩不住的笑意，“这憨货是喜极而泣——
整整二十年，县衙那帮豺狼还是头回没从咱青桑村叼走半根蚕丝！”
……
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防疫约定的三日之期。
石灰与桑叶的苦涩清香在蓝布帘掀动的刹那涌出，赵秉乙的皂靴刚跨过青桑村蚕室的门槛，便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脚步——
八尺见方的室内，三排竹制蚕架如叠翠宝塔巍然矗立，每层蚕匾间透出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雪浪般的蚕群起伏。
沙沙沙……
最顶层的蚕匾中，白胖的蚕儿正啃食嫩叶，声若江南梅雨叩瓦。
南北对流地脚窗，使得室内通风又凉快。
苏景阳屈指叩击蚕架立柱，惊见蚕匾动了一下。
他不由地嘀咕出声：“豆腐渣工程？”
沈知蚕微微一笑：“大人，这是可调节高度的活动架！”
说着，还示范了一下。
苏景阳摸了摸鼻尖。
他不会承认，自己见少识窄。
沈知蚕似乎并未瞧见师爷的不自在。
她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素手轻掀衬布，露出底下青篾编织的透气网格。
“分层饲养防病蚕相染，竹篾疏湿气，蚕砂落底不污丝。”
赵秉乙指尖抚过竹架纹理，竹纹里还沁着新烤的松脂香。
他目光扫过墙角那堆艾草灰烬，“硫磺用尽了？”
“全用尽了！”沈知蚕忽然郑重行礼，“若非大人连夜送来那十旦硫磺熏蒸，青桑村这季夏蚕怕是……”
她尾音轻颤，像桑叶尖将断未断的露珠。
赵秉乙捻指转头去看蚕架，嘴角却压不住地翘了翘——这女子总能把谢恩话说得如呈递奏章般庄重。
……
晨光穿透薄雾，知县一行踏着露水未干的泥路穿行于青桑村。
每推开一户蚕房，映入眼帘的皆是崭新的多层立体蚕架，雪白的蚕宝宝在蚕匾沙沙啃食桑叶，的身躯泛着莹莹的光泽。
当众人行至桑田，眼前的景象更令人惊叹——
曾经枯黄的病叶早己零落成泥，新抽的桑芽如翡翠簪子般挺立，嫩叶上凝结的晨露将阳光折射成七彩光晕。
师爷忍不住伸手轻触叶片，连声赞叹：“这哪是桑田？分明是聚宝盆！”
桑田中央，赵秉乙掬起一捧沃土朗声道：“此次防疫工作超预期，青桑村防疫试点大获成功！”
师爷当即转向沈知蚕，捋须笑道：“恭喜沈姑娘！这下，你们非但不用增加夏税，官绸贡赋还可缓交三月。”
沈知蚕与老里长相视一笑，紧绷数日的肩背终于松弛。
远处传来孩童清亮的山歌，新生的桑林在风中翻涌成绿色海浪——
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抗疫之战，青桑村赢得漂亮！
……
验收工作临近尾声时，沈知蚕捧出一个精巧的竹编提篮。
篮中桑葚颗颗，紫得发黑的果实上凝结着细密露珠，在阳光下泛着的光泽。
“桑葚‘止消渴，利五脏’。”她指尖轻点竹篮边缘，“此乃药食同源的珍品，大人可愿一品？”
珍品？
明明是……
赵秉乙的视线越过女子纤薄的肩线，撞进那片浩瀚的桑海。
六日前所见景象在眼前闪回——
桑田中央那三百丈方圆的病树区，如同被天火灼过的焦土：
枝干扭曲如垂死者的指节，挂着零星发黑的僵果。
霉斑在枯叶上蔓延出诡谲的蛛网状纹路。
树皮剥落处渗出琥珀色汁液，散发着腐败的甜腥。
而此刻，那些枯枝竟抽出翡翠般的新芽，嫩叶在夕照中近乎透明。
整片桑林构成一幅诡异的生命图腾：外围生意盎然，内里却早己腐烂。
而如今，又是另一番场景：
外围：桑葚紫得发亮，压弯枝条；叶片碰撞出浪涛般的喧响；采桑农的笑声此起彼伏。
中央：新芽怯生生探向阳光；病愈的枝条在风中轻颤如叹息；泥土里还残留着药渣的苦香。
不搭……但却极其和谐！
女子袖口沾着几星泥点，指尖有刚结痂的划痕。
赵秉乙在想——那六日里，她是不是跪在这腐土之上，以血肉之躯，唤醒了这片死地？
见他凝眉未动，沈知蚕径自拈起一枚放入唇间。
贝齿轻合的瞬间，紫红汁液染上唇角，她眯起眼睛露出餍足的神情：“色如墨玉凝脂，味若甘露融蜜——这可是咱青桑村桑树第一茬果实。”
赵秉乙修长的手指悬在篮沿，在桑葚上方投下细碎阴影。
他忽然抬眸凝视沈知蚕染紫的唇瓣，转瞬便移开视线。
半晌，他才捻起一颗对着光端详。
桑果在他掌心滚动两圈，最终才落入唇齿之间。
“如何？”她向前倾身，竹篮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赵秉乙的舌尖刚触及桑果，瞳孔便骤然收缩。
这滋味远非沈知蚕描述的甘美——
初尝酸，细品甜，余韵则为若有似无的甘。
“大人皱眉了？”沈知蚕用衣袖轻拭唇角，“可是嫌这野果粗鄙？”
她暗自懊恼——若是能像城里小姐们那般掏出块绣着兰草的绢帕该多体面，可青桑村的贫瘠连多件换洗的衣服都是奢望。
绢帕？
更是没影儿！
她得搞钱！
而她有种预感，抱住眼前这位大人的腿，他们青桑村肯定能脱贫致富！
本想做个样品好更有说服力的，奈何，整个青桑村愣是穷到凑不出一坛好酒来做桑葚枸杞酒，再者时间也有点不够。
成品没有，原材料倒是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