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绕绕弯弯

苏景阳故意拉长的尾调惊飞了树上筑巢的麻雀,“那些慷慨陈词,都是糊弄官府的漂亮话?”

说罢,不等沈知蚕回话,车帘“唰”地落下。

马车扬尘而去。

沈知蚕握紧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这师爷,说话就说话,还整得阴阳怪气的,她哪里得罪他了?

“小气的男人!”

她在心里啐了一口,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转身正要招呼村民们继续干活,却见马车去而复返。

沈知蚕嘴角忙又噙起恰到好处的笑意。

车帘掀起时带起一阵阴风。

苏景阳那双细长的眼睛在她脸上逡巡。

那目光如沾了盐水的竹篾,刺得人生疼。

他捻着山羊须,“这防疫试点的批文,比春蚕吐丝还快三分。

沈姑娘难道就不好奇……”

沈知蚕心中冷哼:“还好奇?都快被吓晕了,哪有空好奇你们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她如今只是个养蚕的小村姑!”

见小村姑不搭话,苏景阳突然俯身,袖中飘出缕缕沉水香。

“莫要辜负知县大人的一片心意。

若是县丞大人来了……”

尾音悬在半空,像条吐信的毒蛇。

她突然想起老里长曾说过的话:“县丞千金嫁的是织造局陈公公的干儿子……”

风一吹,头上老桑树枝叶簌簌作响,仿佛在提醒什么。

沈知蚕望着马车远去扬起的尘土,突然笑了——

原来这青桑村,早成了两虎相争的猎场。

哎,官场里这些弯弯绕,比蚕室梁上结的蛛网还叫人烦心。

“罢了,先顾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加入抗疫工作中。

昨夜,熏了蚕室。

今早,该到桑田喷石硫合剂了。

批文在手,她不敢有半点松懈。

……

晒场上硫磺的刺鼻气味尚未散尽,村口突然炸响催命般的铜锣声。

沈知蚕心下一凛。

难道,是另一帮官爷来了?

抬头时,正撞见两匹青骢马拖着的朱漆官轿碾过新铺的防疫石灰线。

轿顶垂落的金丝流苏在风中癫狂摆动,活像饿极了的蜈蚣张开了毒螯。

轿帘掀开的刹那,先探出只戴着翡翠扳指的肥手。

吴德顺弯腰钻出轿门时,织金官服下摆绷得发亮,腰间玉带嵌着的红宝石随着他动作深陷进三层下巴的肉褶里。

他踩着衙役拱起的脊背缓缓落地。

沈知蚕蹙眉。

看样子,真的是另一帮官爷来了!

“丫头,这是县丞吴……”老里长的提醒被吴德顺的笑声截断。

县丞小拇指突然戳向晒场,“沈姑娘好大的排场啊!”

声音黏腻如蜜,却让在场所有村民不约而同退了半步。

他指尖轻点名册,“今日是官绸交付的最后期限。”

沈大壮突然冲出来:“大人!蚕疫……”

话未说完就被衙役一棍扫倒。

沈知蚕扶起他时,瞥见老李头正躲在草垛后阴笑——那老东西手里攥着的,分明是县丞随从才用的湘妃竹烟杆。

“怎么?不交?”

吴德顺突然压低声音,从袖中抖出半匹泛黄的旧绸,“若交不出……你们去年的次品,倒是能抵……”

“次品?”沈知蚕猛地扯开绸缎,阳光下浮现出织造局独有的暗纹,“大人可知,私截官绸是什么罪?”

她突然转向围观的村民,“各位叔伯娘婶看仔细了,这匹绸上的‘丙申’印记,可是去前皇商验收的款式!”

人群顿时炸开锅。

吴德顺脸色骤变,他没想到这小村姑竟识得织造局的年份暗记。

他手一挥,“阻碍公务,给本官拿下!”

沈知蚕眉头紧蹙,指节发白地攥着衣角。

这个县丞是个蛮横无理的,今早师爷的提醒不是无的放矢!

她迅速掏出今早才到手的防疫试点批文,纸面还带着墨香。

“大人明鉴,知县大人己特批我村为防疫试点,若成功则缓交官绸三月——”

“这不是还没成功吗?”

吴德顺的冷笑像把钝刀,生生截断她的话头。

他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晃得沈知蚕想要撸下来砸地上。

突然,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从斜里伸出,湘妃竹烟杆精准地挑走批文。

“大人您瞧,”老李头谄媚的声音像掺了蜜的砒霜,“这批文的印泥颜色,是不是有些蹊跷?”

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故意抖了抖文书,让朱批在阳光下晃动。

沈知蚕心头一紧,刚要上前,两柄杀威棒己交叉挡在身前。

她清楚地看见吴德顺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吴德顺心知肚明,这批文千真万确,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任知县连夜批下的。

但那又如何?

他抚摸着袖中女儿的家书,绸缎般光滑的信纸上写着:只要按期收齐官绸,父亲的位置就能再往上挪一挪。

想到即将到手的五品官服,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蚕疫?

与他何干?

不过是些贱民的生计罢了。

桑田枯死?

正好腾出地来种他的牡丹园。

今日,他只要官绸!

他正要开口,却被老里长抢了先。

“吴大人!”

老里长佝偻的脊背挺得笔首,像棵历经风霜却突然返青的老桑树。

他布满老茧的手按住衙役的杀威棒,青筋暴起的黝黑手背与红漆木棍形成鲜明对比。

老里长的声音像口破钟,却震得在场村民都静了下来。

“永乐九年定下的《蚕政条例》写得明白——”

他枯瘦的手指戳向天空,“遇蚕疫可缓征官绸!”

吴德顺翡翠扳指在杀威棒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老东西,你那双昏花老眼还能看清文书?”

老里长突然从怀中掏出本泛黄的册子。

封皮上“蚕政录”三个字己褪色。

他颤抖的手翻开其中一页,“大人可要老朽念给您听?”

纸页间飘落的桑叶标本。

“大人,可认得这桑叶?那是十年前您刚入仕时亲手采集的……”

吴德顺脸色骤变,官靴碾碎了地上的桑叶标本。

老里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身躯像风中残烛般摇晃。

他猛地弯腰,一口暗红色的“血痰”精准地落在吴德顺崭新的云纹官靴上,溅开的汁液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光。

“哎呀!”

人群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沈知蚕眼尖,瞧见老人嘴角还沾着半粒桑葚籽——

这老狐狸,怕不是把攒了半年的口水都混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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