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小小的、金色的石头,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它不反光,至少,不像珠宝店里那些被精心打磨过的金饰一样,闪烁着那种能勾起人原始欲望的、刺眼的光。它的光泽,是内敛的,温润的,像一块凝固的、来自太阳核心的蜜。它就那么躺在那里,仿佛己经亘古亘今地存在了亿万年。
言知瘫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驱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场由他自己主导的、堪称“创世”的宏大精神活动,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现在,甚至连抬起一根手指的欲望都没有。
他就那么看着它。
看着那块黄金。
时间,又一次,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那个被他扔在床头的、现代文明的电子镣铐,忽然不合时宜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言知浑身一激灵,像一只被猎枪声惊醒的鹿,猛地从那种虚脱般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他看了一眼屏幕。
还是那个号码。
房东。
一种熟悉的、被现实追债的焦虑感,瞬间压倒了刚刚那场形而上的、关于“创世”的疲惫。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无比现实的问题。
他,言知,一个刚刚随手创造出一块黄金的人,现在,依然,付不起房租。
这个认知,像一个冷酷的笑话。
他可以定义黄金的原子序数,可以扭曲物理法则,但他无法凭空变出房东银行账户里的那串数字。
他低头,再次看向地板上那块黄金。
它在那里,沉重,真实,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价值”。
可怎么把它,变成钱?
变成能塞进ATM机里,能通过微信扫码支付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社会承认的“钱”?
拿去金店卖掉?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面色苍白、眼神闪烁、一看就是常年营养不良的穷学生,走进一家金碧辉煌的金店,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块来路不明的、没有任何票据的、纯度高得可能连仪器都测不出来的金块。
结果会是什么?
最好的情况,是被人当成骗子或小偷,鄙夷地赶出来。 最坏的情况,是金店老板不动声色地按下报警按钮,然后,他就要去跟警察解释,这块金子,是他刚刚在自己那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想”出来的。
他会被当成精神病,或者,更糟。
言知感到一阵头痛。
他发现,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和“把金子变成钱”的能力,是两回事。前者,考验的是你的想象力和精神力。而后者,考验的是你在这个该死的、充满了规则和监控的现代社会里,活下去的智慧。
而他,言知,一个只会读福柯和德里达的书呆子,显然,不具备后一种智慧。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觉得,自己像是那个寓言里,捡到神灯的阿拉丁。可他这个阿拉丁,在许下愿望之前,还得先考虑一下,这个愿望,会不会引起税务部门的注意。
这太荒谬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块金子前,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入手,沉甸甸的。
那种独特的、致密的重量感,通过他的掌心,传递到他的大脑。这是一种无法被伪造的、属于“真实”的触感。
他把它放在了书桌上,紧挨着那块黑色的石板。
一金,一黑。 一个,是他刚刚创造出来的“果”。 一个,是催生了这一切的“因”。
它们并排躺在那里,像两个来自不同维度的使者,沉默地,对视着。
言知的目光,落在了那块黑色的石板上。
它现在,在他眼里,己经不再是一块单纯的石头了。
它是一个“接口”。一个连接了他那贫乏的“思想”,和广阔的“现实”之间的,唯一的、神秘的接口。
它会不会,对他“说话”?
言知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一块石头,怎么会说话?
可他刚刚,才听到过“蓝色的声音”。
他伸出手,再一次,把手,放在了那块石板上。
冰凉。
他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去构建任何“概念”。他清空了自己的大脑,试图让自己进入一种类似“冥想”的状态。他想去“聆听”。
他想听听,这块石板,这件可能比地球本身更古老的造物,它的“声音”。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积水的、模糊的声音。
言知耐心地,等待着。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蓝色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奇异的共感现象。他的大脑里,一片寂静。
他有些失望。
或许,它的运作模式,就是一台纯粹的、没有感情的“工具”。只有当他主动去“输入”一个指令时,它才会去“执行”。它本身,并没有“意识”。
这个结论,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和一个没有思想的工具打交道,总比和一个拥有未知目的的、深不可测的“存在”打交道,要安全得多。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回手的时候。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念头”,像一滴墨水,滴入了他那片清澈的意识之海。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
那是一个纯粹的、不带任何感彩的“信息”。
或者说,是一个“词”。
“损耗”。
这个词,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言知的脑海里。
言知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再一次狂跳起来。
损耗?
什么意思?
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吗?还是说,是这块石板,在对他进行某种“提示”?
他低头,看向自己那只握着石板的手。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又看向自己刚刚创造出来的那块黄金。它也依旧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损耗。损耗。
这个词,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回响。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那个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
言知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头发。
他记得,很清楚。昨天,他熬夜写论文的时候,还对着镜子,自嘲自己迟早会“聪明绝顶”。那时候,他只是在开玩笑。
可现在,他看着自己额角两边的发际线。
他觉得,那里,好像,真的,比昨天,要空旷了一些。
那不是错觉。
一种冰冷的、比创造出黄金时更加深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终于明白了,“损耗”的,是什么。
是他的“生命力”?是他的“精神”?还是别的什么,他无法理解的,构成他“存在”本身的东西?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用来“点石成金”的,那种来自哲学的力量,不是没有代价的。
而那个代价,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