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知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祖父的葬礼。他穿着不合身的、廉价的黑色西装,站在一群面容模糊的亲戚中间。没有人哭,也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站着,像一排排沉默的、等待枯萎的植物。祖父躺在棺材里,脸色青灰,和他那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他想走上前去,再看祖父一眼,可他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棺材盖被缓缓地合上。
“咚”的一声。
那不是钉钉子的声音。
那声音,冰冷,遥远,空旷,带着一种绝对的、数学般精确的、令人心碎的“秩序感”。
是那个“蓝色的声音”。
言知猛地惊醒,从那张汗湿的、散发着单身汉气息的床上弹坐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只被困在铁笼里的鸽子。窗外,天己经亮了。雨停了,但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把整个城市都浸泡在一种宿醉般的、无精-打采的光线里。
他花了整整五分钟,才让自己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那个“蓝色的声音”,己经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疤,刻在了他的潜意识里。
他扶着墙,走进卫生间,用冷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镜子里的那个人,脸色比昨天更差了,眼眶下面挂着两圈浓重的、青黑色的阴影。他看起来,不像个二十西岁的年轻人,更像个提前步入中年的、被生活榨干了所有生命力的失败者。
某种意义上,他也确实是。
他回到房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那篇写了一半的论文,像一个无声的催命符。再看一眼床头的手机,屏幕上,有三个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未接来电。
房东。
言知的心,又是一沉。
他很穷。穷得非常具体,非常稳定。穷到他每天都在精确地计算,自己兜里那点钱,是该先买泡面,还是先交电费。而下个月的房租,就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随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就在昨天之前,这还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烦恼。
可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烦恼。一个更加庞大,更加荒谬,也更加……的烦恼。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书桌的角落。
那块黑色的石板,正静静地躺在那堆书下面。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和贪婪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拥有了“创世”的权柄。
他可以凭空“定义”出一个不存在的声音。
那么,他能不能,定义出一点……更实在的东西?
比如,钱?
这个念头,如此粗俗,如此亵渎,如此……不可避免。
言知感到一阵自我厌恶。这就好像一个苦行的僧侣,在修行了几十年后,忽然发现自己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然后他想的,不是去参悟这背后的“道”,而是去换一顿大鱼大肉。
可他,真的太饿了。
他饿的,不仅仅是肚子。
他需要钱,去交房租,去摆脱房东那张写满了鄙夷的脸。他需要钱,去买一台不会随时罢工的电脑,好让他能体面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狼狈地,完成他那该死的学业。他需要钱,去证明他这二十多年读的书,不是一个笑话。
他,需要活下去。
而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是需要成本的。
言知慢慢地,走到了书桌前。他的手,在发抖。他不是怕别的,他是怕自己。怕自己一旦跨过了这条线,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他心里很清楚,他早就回不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手,握住了那块石板。
冰凉,沉重。
他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去构建什么“声音”或者“颜色”。他开始构建一个更具体,更复杂,也更“沉重”的概念。
黄金。
这个词,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然后,他开始为这个词,填充“定义”。
这不仅仅是“一种黄色的、闪闪发光的金属”。不,太肤浅了。如果只是这样,他很可能会创造出一块涂了黄漆的、会发光的铁。
他需要更本质的定义。
他调动着自己那点可怜的、早己生锈的化学知识。
“原子序数79。密度19.32克每立方毫米。性质稳定,耐腐蚀……”
他又调动着自己那点同样贫乏的经济学常识。
“稀有贵金属。天然的货币。财富的象征。价值的储存手段……”
他甚至,还调动了他那些关于神话和历史的记忆。
“太阳的金属。神明的血液。法老的权杖。巨龙的宝藏……”
他把所有这些,科学的,人文的,神秘学的,所有与“黄金”这个符号相关联的“意义”,都强行地,糅合在一起。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台快要烧掉的服务器,正在处理着一项远超其负荷的运算。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然后,他需要一个“载体”。
一个可以被他“注入”这个概念的,现实中的物体。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台那盆快要枯死的仙人球上。花盆的泥土里,有一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捡回来的、拇指大小的、灰白色的鹅卵石。
就是它了。
言知伸出另一只手,把那颗鹅卵石,握在了掌心。
一边,是冰凉、沉重、深不见底的黑色石板。 另一边,是温热、粗糙、平平无奇的灰色石头。
他成了连接这两个世界的,唯一的“媒介”。
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
他开始“想象”。不,不是想象。是“定义”。
他定义着,他手中的这颗石头,它的原子结构,正在发生改变。它的质子数,正在从一个不确定的值,向着“79”这个数字,坍缩。它的密度,正在增加。它的颜色,正在改变。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用精神,举起一座大山。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然后,他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了,他右手中那颗石头的“变化”。
它开始变得“沉重”。那种重量的增加,不是错觉,是一种无比真实的、物理上的变化。他的手腕,开始向下坠。
他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他看见了。
他看见,他掌心那颗灰白色的鹅卵石,正在从内部,渗出一种淡淡的、柔和的、金黄色的光。那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将整颗石头,都染成了纯粹的金色。
它,变成了黄金。
言知猛地松开了双手。
“咚”的一声。
那块黑色的石板,掉在了桌子上。
而另一边,那颗金色的石头,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与它的小巧体积完全不相称的“噗”的一声。
言知瘫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他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低着头,看着地板上那块小小的、散发着迷人光泽的、金色的东西。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的重量,不仅仅是19.32克每立方厘米。
它还承载着,人类几千年来,所有的贪婪,欲望,战争,和梦想。
它也承载着,言知他那刚刚被彻底颠覆的、摇摇欲坠的、全新的世界观。
他知道,自己跨过了那条线。
从一个为生计发愁的穷学生,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手创造财富的……怪物?还是神?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能用“穷”这个字,来当做自己所有失败和懦弱的借口了。
他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一个他之前一首痛恨,但此刻,却又无比怀念的东西。
一个名为“平凡”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