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损耗”。
这一个词,像一根冰冷的、生了锈的针,扎进了言知的脑子里。
他站在那面布满污渍的镜子前,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额角。灯光昏暗,他的头发又细又软,他无法精确地判断,那条象征着生命力的发际线,是否真的,如他所恐惧的那样,向后退了哪怕一毫米。
可他就是知道。
那不是错觉。
就像他知道自己饿了,知道自己累了一样。这是一种源于身体内部的、最诚实的首觉。在刚才那场堪称“创世”的宏大精神活动中,他确实,失去了什么。
他用来定义黄金的那些词语,那些来自化学、经济学、神话学的“概念”,它们不是没有重量的。它们的重量,最终,都从他自己身上,被剥离了下去。
他缓缓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它还在跳动。平稳,有力。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他忽然感到一阵后怕。一种比“世界静止”和“创造黄金”时,更加深刻,更加冰冷的后怕。
如果,他刚才,不是想创造一块只有拇指大小的黄金,而是想创造一座金山呢?
如果,他不是定义“黄金”,而是去定义一个更复杂的,比如“生命”之类的概念呢?
他会怎么样?
是会瞬间变成一具干尸?还是会首接,从这个世界上,被“损耗”到彻底消失?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发现,自己就像一个无意间闯进了核武器发射井的野人。他手里握着那个红色的、足以毁灭世界的按钮,却对它的原理、威力和代价,一无所知。
他踉跄地走回书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块小小的、金色的石头,正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它那柔和的光泽,此刻在言知的眼里,却像是在对他进行着一种无声的、残酷的嘲讽。
它在嘲笑他的无知,他的贪婪,和他那点可怜的、不自量力的野心。
他伸出手,想把它扔掉。扔进楼下的垃圾桶,或者,扔进窗外那条肮脏的护城河里。他想把这个“奇迹”,连同它所带来的所有恐惧和诱惑,一起,从他的生活中,彻底地驱逐出去。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不能。
手机,那个被他扔在床头的电子镣铐,再一次,歇斯-歇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是房东。
那个穿着油腻的背心,说话总像是在喷口水的,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那个每次来收租,都会用一种打量牲口的眼神,在他这间乱糟糟的屋子里扫来扫去的男人。
言知盯着那个闪烁的屏幕,仿佛看见了那个男人此刻正站在门外,用他那的指节,不耐烦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他那扇薄薄的木门。
现实,以一种最粗暴,也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将他从刚才那场关于“生命与损耗”的哲学思辨中,拽了出来。
他需要钱。
现在,立刻,马上。
他需要用钱,来堵住那个男人的嘴,来捍卫自己在这座城市里,最后一点可怜的、如同蜗牛壳一般的栖身之所。
恐惧,在生存的压力面前,暂时地,退居了二线。
言知深吸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是小言吧?”电话那头,传来那个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公鸭嗓一样的声音。
言知清了清喉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地,正常一些。“王哥,是我。”
“房租,你都拖了三天了。怎么说?今天,能不能交?”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
“能。能交。”言-言知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
“那就行。我下午过去拿。你准备好。”
电话被挂断了。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
言知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下午。
他只有不到半天的时间。
他低头,再次看向桌上那块黄金。
它不再是一个“奇迹”,也不再是一个“诅咒”。
它现在,是他的“解药”。是他用来解决眼前这个最大危机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解药。
他必须,把它,变成钱。
这一次,他的大脑,终于开始以一种正常的、属于“人类”的逻辑,开始运转了。
他不能去金店。目标太大,太容易引起怀疑。
他需要一个更隐蔽,更“灰色”的渠道。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离他学校不远的一条老街,街上,开着几家小小的、不起眼的、挂着“回收黄金、K金、名表”招牌的铺子。那些铺子,更像是当铺,专门和那些急着用钱,又不想去银行留下记录的人打交道。
去那里,应该,会安全一些。
他又想,他不能把整块金子都卖掉。那太扎眼了。
他需要把它,分割开。
分成几小块,一次,只卖一小块。在不同的店里卖。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个穷学生,手里,居然,有这么多黄金。
可怎么分割?
他没有工具。用牙咬吗?他自嘲地想。黄金很软,但还没软到那种地步。
他下意识地,又看向了那块黑色的石板。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缓缓形成。
他能不能,用“定义”的方式,来分割它?
比如,赋予一张纸,以“绝对锋利”的,这个概念?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发现,自己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适应着这种“神”的思维方式。他开始,下意识地,想用这种超越性的力量,来解决所有现实中的问题。
这是一种堕落。他知道。
可这,真的,很方便。
言知感到一阵无力。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却被告知,他其实,会飞。他努力地,想让自己继续在地上,一步一个脚-一个脚印地走。可那种来自天空的诱惑,却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边低语。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碰那块石板。
对“损耗”的恐惧,暂时压倒了对“便利”的渴望。
他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把又厚又重的,用来砍骨头的菜刀。
他把黄金,放在了那块同样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厚实的、满是刀痕的旧砧板上。
然后,他举起了刀。
他没有用任何技巧。他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当”的一声巨响。
菜刀的刀刃,卷了。砧板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而那块黄金,只是,稍微,变形了一点点。
言知的手,被震得发麻。
他看着那块几乎完好无损的黄金,又看了看手里那把报废了的菜刀。
他忽然,想笑。
他笑自己,是如此的愚蠢,如此的,可悲。
他拥有,可以扭曲现实法则的力量。
可他现在,却连一块小小的金属,都切不开。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把那块完整的、带着一道浅浅刀痕的黄金,小心地,用一张纸巾包好,揣进了自己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的口袋里。
它很沉。
那种重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
它还承载着,他那死去的祖父,他那未卜的前途,他对房东的恐惧,以及,他对自身“损耗”的,那份越来越清晰的,冰冷的认知。
言知穿上了一件还算干净的外套,走出了门。
这是“那件事”发生后,他第一次,重新回到这个“正常”的世界。
阳光刺眼,街道喧嚣。
可他却觉得,自己和这一切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是一个怀揣着神明秘密的凡人。
他是一个,正要去当铺,典当自己命运的窃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