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冰冷的、浸透了墨汁的幕布,笼罩着这座城市。
言知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个由无数灯火构成的、喧嚣而流光溢彩的世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身处太空站的宇航员,隔着一层厚厚的、绝对安全的玻璃,俯瞰着那颗蔚蓝色的、充满了生机与混乱的星球。
他属于那里,但又不再属于那里。
“平凡”,这个他曾经无比鄙夷,认为等同于“平庸”的词语,此刻,却成了他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温暖的故乡。而他,是一个回不去的,主动或被动地,踏上了流亡之路的异乡人。
他不再为那块黄金的处置而烦恼,也不再为房东的催促而焦虑。当生存的压力被轻易地化解之后,一种更深层、更本质的恐惧,浮了上来。
那,是关于“代价”的恐惧。
他必须搞清楚。
他必须像对待一篇博士论文一样,用最严谨,最苛刻,也最疯狂的态度,去解构这份不属于他的力量。
他回到了书桌前。
那本被他亲手抹除过字迹的“无字碑”,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可以信任的伙伴。他翻开了新的一页。
他需要一个全新的实验。一个,比“让水结冰”更进一步,但又比“创造黄金”更安全的实验。他需要创造一件“物品”。一件,拥有全新“属性”的,人造物。
他的目光,落在了笔筒里那支最廉-价的英雄牌钢笔上。那是他上大学时,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花了十五块钱买的。笔杆是塑料的,上面印的金色logo早己被磨得斑驳不清。笔尖很粗糙,写出来的字,总带着一种随时会断水的、不自信的分叉。
就是它了。
言知要赋予它一个新的“定义”。
一个简单,明确,又充满诱惑力的定义。
“永不磨损”。
他想创造一支,永远不会因为书写而产生任何物理损耗的,完美的钢笔。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属于学者的、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握住了那块黑色的石板。冰凉的触感,让他的大脑,瞬间进入了一种高度专注的、冷酷的运行状态。
他开始思考“代价”。
根据他刚刚才验证过的“等价交换”原则,他不能再凭空创造。他要赋予这支钢笔以“永不磨损”的属性,就必须,从另一个地方,剥离掉等量的“东西”。
剥离什么?
他需要一个“祭品”。一个,可以被他用来支付这次“炼金术”账单的,廉价的祭品。
他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崭新的、用来打印论文的A4纸。
他把那支钢笔,和那叠A4纸,并排放在了桌子上。
一个全新的,大胆的,充满了哲学思辨意味的实验方案,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成型。
“磨损”,本质上,是一种“熵增”的过程。是一种从有序,走向无序,最终归于崩坏的过程。
那么,他能不能,把本该作用于这支“钢笔”上的,所有关于“磨损”的“因果”,都定向地,转移到这叠“纸”上?
让这支笔,获得“永恒”。 让这叠纸,替它,去承受“时间”。
这是一种更高阶的操作。它不再是单纯的“属性转移”,比如把A的热量转移给B。这是一种“规则层面的篡改”。他要在他面前这张小小的书桌上,建立起一个微缩的、独立的、拥有全新物理法则的“领域”。
在这个领域里,纸,会为笔,而死。
言知闭上了眼睛。
他的精神,像无数条纤细的、看不见的丝线,从石板中延伸出去,一端,连接着那支廉价的钢笔,另一端,则连接着那叠无辜的白纸。
然后,他开始“立法”。
“定义:在接下来的使用过程中,这支钢笔的笔尖,将不会产生任何物理层面的磨损。其所有本该发生的‘熵增’过程,都将被完整地,且以十倍的速率,转移并作用于其右侧的这叠A4纸之上。”
这个“定义”,清晰,明确,且,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虽然极其诡异的,“交换闭环”。
他感觉到了。
那种熟悉的,精神被消耗的感觉。
很轻微。比干涉隔壁男人时要轻得多。大概,只相当于,他连续解了三道高等数学题的疲惫感。
他睁开眼睛。
桌上的钢笔,还是那支钢笔。纸,也还是那叠纸。
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言知拿起那支笔。
他惊讶地发现,那支笔的笔尖,那块原本粗糙的、甚至有些刮纸的金属,此刻,竟然,变得无比的光滑,圆润。仿佛,被一位最高明的工匠,用最精密的仪器,打磨了成千上万次。
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从日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纸。
他开始书写。
笔尖,在纸上,如丝般顺滑地流淌。墨水均匀地,恰到好处地,渗透进纸张的纤维里。写出来的字迹,前所未有的,清晰,优美。
这是一种享受。一种,纯粹的,属于“书写”本身的,极致的享受。
言知沉浸在这种享受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不停地写,写他能想到的,所有东西。写他论文里的段落,写他喜欢的诗歌,写他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见了。
他看见,他右手边那叠,崭新的,洁白的A4纸,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迅速地,变黄,变脆。
纸张的边缘,开始卷曲,焦黑。仿佛,被一团无形的、来自时间的火焰,炙烤着。
几秒钟后。
那叠厚厚的A4纸,就在他的眼前,彻底地,崩解了。
它们没有燃烧,也没有碎裂。
它们,是首接,化作了一堆细腻的,灰白色的,如同尘土一般的,粉末。
仿佛,它们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就经历了几百年的,漫长岁月。
言知怔怔地,看着那堆灰烬。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支,笔尖依旧闪闪发光,完好如初的钢笔。
他成功地,创造出了一件,真正意义上的,“魔法物品”。
一件,以“时间”为食的,永不磨损的钢笔。
他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感到恐惧。
他只感到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属于“神明”的,孤独。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终于,拥有了可以保护自己的,第一件“武器”。
尽管,这件武器的代价,是如此的,诡异,而又,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