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像一小撮来自某个被遗忘的世纪的尘土。它们曾是一叠崭新的、洁白的A4纸。言知能清晰地回忆起,他从包装袋里取出它们时,纸张边缘那锐利的、甚至有些割手的感觉,以及它们散发出的、那股属于现代工业的、廉价的木浆和漂白剂的混合气味。
而现在,它们死了。
它们,为了一支价值十五块钱的、英雄牌钢笔的“永恒”,而献祭了自己本该拥有的、漫长的、可以用来承载文字和思想的“生命”。
言知怔怔地看着那堆灰烬,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支笔尖依旧闪闪发光,完好如初的钢笔。
他成功地,创造出了一件,真正意义上的,“魔法物品”。一件,以“时间”为食的,永不磨损的钢笔。
他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感到恐惧。他只感到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属于“神明”的,孤独。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终于,拥有了可以保护自己的,第一件“武器”。
尽管,这件武器的代价,是如此的,诡异,而又,残酷。
他站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这个属于他的、混乱而又贫瘠的王国。而他,就是这个王国的,唯一的,也是最孤独的,神。
他开始,用一种近乎于“解剖”的、充满了学者式偏执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刚刚创造出来的,第一个“奇迹”。
他拿起那支笔。
它的重量,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塑料的笔杆,依旧廉价,上面那个早己斑驳的金色logo,依旧丑陋。可当他的手指,触碰到笔尖那块小小的、铱制的金属时,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完美的触感。
光滑,圆润,坚硬,稳定。
它不再是一块由凡人工厂冲压出来的、粗糙的合金。它成了一个“概念”的化身。一个,关于“永不磨损”这个定义的,完美的,物理学的呈现。
言知的内心,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研究欲。
他必须搞清楚。这支笔的“永不磨损”,它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他当时的“定义”,非常精确:“在接下来的使用过程中,这支钢笔的笔尖,将不会产生任何物理层面的磨损。”
那么,这个“定义”,是否只对“笔尖”生效?是否只对“使用过程”中,因为“摩擦”而产生的损耗生效?
如果,他用更粗暴的方式,去破坏它呢?
言知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把小小的,用来削铅笔的美工刀。
他把钢笔的笔尖,抵在桌面上,然后,用美工刀的刀刃,狠狠地,划向那块小小的铱金。
他想象中,那种金属与金属之间,刺耳的刮擦声,并没有出现。
刀刃,在接触到笔尖的瞬间,像是划在了一块涂满了润滑油的、绝对光滑的玻璃上,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滑去。
言知愣了一下。
他加大了力气,再一次,划了下去。
结果,一模一样。
他甚至,无法让那锋利的刀刃,在笔尖上,停留超过零点一秒。
他换了一个角度。
他试图用刀尖,去“撬”那块铱金。
然而,当他用尽力气时,只听见“咔”的一声脆响。
断掉的,不是那块看似脆弱的笔尖。
是那把美工刀的,刀片。
言知看着那截断掉的刀片,又看了看那支完好无损的钢笔,陷入了沉思。
他发现,自己之前的理解,可能,还太过肤浅。
他赋予这支笔的,不仅仅是“永不磨损”这个属性。
他赋予它的,是一种更底层的,“因果”层面的豁免权。
在他那个“定义”的领域之内,任何试图对笔尖造成“磨损”的“因”,都无法产生“果”。系统,会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让这个因果链条,在中间,强行断裂。
这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又想到了那个“祭品”。
那叠,化为灰烬的A4纸。
他当时,为了让实验效果更明显,在定义里,加入了一个“十倍速率”的附加条款。
那么,如果,他不加速呢?如果,他更换“祭品”呢?
他需要更多的实验。
言知从厨房里,拿来了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那是他昨天买的,打折处理的,表皮己经有些发皱。
他把苹果,放在了那堆纸灰的旁边。
他再一次,握住了那块黑色的石板,以及,那支“永恒”的钢笔。
他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修改,之前的那个“定义”。
“定义修正:将‘熵增’过程的承受载体,由‘A4纸’,变更为‘苹果’。同时,取消‘十倍速率’的附加条款。速率,恢复为一比一的,等价交换。”
这个“修正”的指令,所消耗的精神力,微乎其-乎其微。
言知睁开眼睛。
他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开始书写新的一页。
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测试笔的性能,而是在,认真地,记录着自己的思考。
他写下了关于“因果豁免权”的猜想。写下了关于“祭品”和“速率”的疑问。
他的笔尖,依旧顺滑如初。
而他身旁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开始,发生着一种极其缓慢的,但又绝对无法被逆转的,变化。
先是,那个被他咬开的,暴露在空气中的果肉切面,开始,以一种不正常的、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黄,氧化。
然后,是苹果的表皮。那些原本只是轻微的褶皱,开始,加深,变黑。苹果的内部,开始,失去水分,变得干瘪,萎缩。
这个过程,很慢,很安静。
就像一段被按下了千倍快进的,关于“腐烂”的,纪录片。
言知写了大概五百个字。
当他停下笔时,那个原本还算新鲜的苹果,己经,彻底地,烂掉了。
它变成了一团黑色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令人作呕的有机物。甚至,有几只小小的飞虫,不知从何处而来,正盘旋在它的上方。
言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心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厌恶。
只有一种,绝对的,冰冷的,近乎于“造物主”的,平静。
他证实了。
他证实了,自己,可以,自由地,选择“代价”。
他可以,让一张纸,在瞬间,经历百年的风化。也可以,让一个苹果,在几分钟内,完成它本该需要几周时间,才能完成的,腐烂过程。
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选择一个,更大的“祭品”?
比如,这栋楼?这座城市?甚至,是……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像一条最毒的蛇,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言知打了个冷战,猛地,从那种“上帝视角”中,清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正在一条极其危险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他正在,逐渐地,失去,作为一个“人”的,同理心和敬畏心。
他必须停下来。
他把那支“永不磨损”的钢笔,小心地,插回了笔筒。
他把那块黑色的石板,再一次,用书本,压在了桌子的最深处。
然后,他站起身,收拾起桌上那堆纸灰,和那个己经烂掉的苹果,把它们,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他做完这一切,又重新坐回了电脑前。
他看着屏幕上,那篇只写了一半的,关于“符号与实体”的论文。
他看着那些,他曾经觉得,无比重要,无比高深的,学术名词。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幼稚的,可笑的,过家家游戏。
他,言知,一个真正的,实践着“用符号去干涉实体”的人,却还要在这里,为了几句引用和注释,而绞尽脑汁。
这太讽刺了。
他移动鼠标,选中了整个文档。
然后,按下了Delete键。
屏幕上,那几万个他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堆砌起来的,文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知道,自己的学生时代,也随着这次删除,彻底地,结束了。
他不需要那张文凭了。
因为,他己经,找到了一个,比世界上所有大学,所有图书馆,都更宏大,也更危险的,研究课题。
那就是,他自己。
以及,他手中,那份,来自宇宙深处的,终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