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石板,不再仅仅是一块石头了。
在言知的感知中,它的形象,正在发生着一种深刻的、颠覆性的改变。它不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提取奇迹的、慷慨的“神灯”,也不是一个冰冷的、用来撬动现实的“接口”。
它是一个天平。
一个用来衡量“概念”,并且,冷酷地,执行“交换”的,绝对公平的,炼金术师的天平。
言知愣住了。他就那么坐着,低头,看看左手那杯表面还凝结着白霜的冰水,又看看右手那块正散发着诡异的、仿佛活物般温热的石板。一股凉意,比那杯冰水更加刺骨,顺着他的脊椎,一节一节地,攀上了他的天灵盖。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都在这股冰冷的认知中,根根倒竖。
这个发现,远比“点石成金”本身,更让他感到震撼。震撼之后,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因为,这意味着,他所掌握的,并非纯粹的、不讲道理的“神力”。它不是混沌的,不是仁慈的,更不是可以被他任意挥霍的。它遵循着某种规则。一种,类似于宇宙最底层法则的,冷酷而又公平的规则。
有“得”,就必有“失”。有“创造”,就必有“消耗”。
所谓的“损耗”,他流的鼻血,他那如同被钢针穿刺的剧烈头痛,他那仿佛被抽走的、无法量化的生命力,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那,是他为了实现那些“奇迹”,而预先支付的,“代价”。
那代价,就是他自己。
他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脑海里那两件被他刻意回避的、堪称“罪证”的事件,此刻,以一种无比清晰的、慢镜头般的姿态,重新浮现。
当他无中生有地创造黄金时,他没有为这场“炼金术”提供任何“原材料”。他像个贪婪的、无知的傻瓜,对着宇宙的虚空,下达了一个“我想要”的指令。于是,石板这个冷酷的系统,就自动地,从他这个“操作者”的身上,抽取了等价的“祭品”。他失去的,可能是构成他身体的某些微量元素,可能是他大脑里某些神经元的活性,甚至,可能是他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运气”。
而当他强行去“修正”隔壁那个男人的意志时,他同样,没有为这场“精神手术”提供任何“麻醉剂”。他像一个傲慢的暴君,把自己的意志,强行写入了另一个人的灵魂。于是,系统,也同样,从他的灵魂里,拿走了属于它的那一份。他篡改了别人的现实,自己的现实,就必然会出现一道裂痕。
这一次,当他只是“转移”热量时,他为这场交换,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封闭的循环。水里失去的热量,被石板吸收,再传递到他的手上。整个过程,形成了一个近乎于完美的能量流转。
所以,他的“损耗”,微乎其微。他只是,感到了一点点属于凡人的,可以被睡眠和食物所弥补的,精神上的疲惫。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照亮了言知脑中那片混沌的迷雾,却也让他看见了,潜藏在迷雾深处,更加巨大的,恐怖。
一个全新的问题,浮上了水面。
既然是“交换”,那么,那个看不见的“汇率”,是什么?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进行着一场最恐怖的、关于自我价值的计算。
一克黄金,等价于他身体里的多少毫升血液?等价于他大脑里的多少万个脑细胞?又或者,等价于他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生命”的,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秒?
他不知道。
这种未知,比任何己知的危险,都更令人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次,不小心地,支付出去的,会不会就是他的,全部。
言知需要验证。他需要立刻,验证这个全新的,也是最致命的猜想。
他需要知道,这个交换,是否,可逆。
如果,他能让水变冷,让石板变热。
那么,他能不能,反过来?
他能不能,把石板吸收的这份“热量”,再重新,还给那杯水?
这个实验,至关重要。
它将决定,他未来,是该把这块石板,当成一个可以谨慎使用的“工具”,还是,当成一个必须用生命去填补的,永无止境的,“恶魔的契约”。
言知没有犹豫太久。在这种关乎自身存续的根本问题面前,任何的迟疑,都是一种更危险的放纵。
他再一次,握紧了那块己经变得温热的石板,另一只手,则触碰着那杯己经结冰的冷水。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杯壁上那层薄薄的、刺骨的白霜。
他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定义”,变得更加简洁,也更加自信。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量子计算机,在瞬间,就构建好了指令。
“定义:储存在石板中的热能,正在,向我左手中的这杯水中,发生,定向转移。”
他的精神,像一道精准的激光,锁定了这个单一的,纯粹的指令。
几乎没有任何“损耗”的感觉。
没有头痛,没有眩晕。这一次,甚至连那种轻微的疲惫感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只是一个纯粹的“通道”,一个见证着能量流转的,中立的观察者。
只有他的右手,那只握着石板的手,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降温。那股刚刚才获得的温热感,正在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它原本那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凉。
而他的左手,则感觉到了完全相反的变化。
那杯冰水的杯壁,正在迅速升温。那层薄薄的白霜,在瞬间就融化了,变成了一颗颗细密的水珠,顺着玻璃滑落。杯子里的那层薄冰,也以一种不正常的、极快的速度,消融,消失。
几秒钟后。
他睁开眼睛。
他看见,那杯水,又变回了那杯普普通通的,澄清的,常温的白开水。
而他手中的石板,也变回了那块冰凉的,沉默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石头。
他的猜想,被证实了。
交换,是可逆的。
言知松开了手,任由石板掉落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感到狂喜,也没有感到轻松。
他只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冰冷的平静。
他终于,理解了。
这块石板,它不是神,也不是魔鬼。它没有善恶,没有意志,甚至,没有目的。
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绝对中立,绝对公平,也绝对,冷酷的工具。
它不在乎你的愿望是善是恶,是创造还是毁灭。
它只在乎,你是否,能为你的愿望,支付得起,那个等价的,代价。
他可以继续创造黄金,只要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他也可以继续去干涉别人的意志,只要他愿意,用自己的灵魂,去填补那个窟窿。
他甚至可以,去尝试,定义那些更终极的,更宏大的概念。
比如,“时间倒流”。 比如,“死者复生”。
只要,他支付得起,那个,可能会让他,乃至整个世界,都瞬间“蒸发”掉的,恐怖的代价。
代价。
代价是什么?
这,才是这块石板,向他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终极的问题。
言知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他看着窗外那片喧嚣的,充满了七情六欲的,鲜活的人间。他看见楼下那个男人,正蹲在路边,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他看见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旁若无人地拥吻。他看见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嬉笑着,追逐着,跑过马路。
他们,都在为了一些具体的事情而烦恼。为了一顿饭,为了一段感情,为了一次考试。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平凡”,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幸运。
因为,平凡,意味着,你永远,都不需要去回答,那个关于“代价”的,可怕的问题。
而他,言知,一个己经被这份力量,永远地,逐出了“平凡”这个伊甸园的,可悲的偷渡者,将不得不用他的余生,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