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温热的。
言知用纸巾堵住鼻孔,仰靠在椅子上,任由那股混杂着铁锈味的液体,缓慢地,顺着他的喉咙流下去。剧烈的头痛,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颅骨内疯狂搅动,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神经性的刺痛。
他感觉,自己像一台被强行超频后,又被胡乱重启的电脑。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而大脑那块最核心的CPU,则烫得几乎要熔化。
隔壁,彻底安静了。
那种安静,和他之前用石板制造的“寂静”,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属于“正常生活”的安静。他能听到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能听到男人有些笨拙的、不知所措的脚步声。甚至,能听到一杯水被放在桌子上时,发出的那声轻微的“叩”。
一切,都回归了日常。
可言知知道,那不是日常。
那是他亲手“伪造”出来的,一个看似正常的,拙劣的赝品。
他不敢再去“感觉”隔壁。他怕。他怕自己会“看见”,那个被他篡改了“灵魂”的男人,此刻,正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妻子。他怕自己会“感觉”到,那段被他强行植入的,名为“安静”的代码,正在对方的意识里,如何野蛮地生长。
他成了一个偷窥者,一个篡改者,一个……罪犯。
这个认知,比流鼻血和头痛,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必须停下来。
在自己彻底变成一个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怪物之前,他必须为这份不属于他的力量,套上一个枷锁。他需要规则,需要戒律,需要一个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的“锚点”。
言知挣扎着站起身,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最后,他从一个堆满了旧课本的纸箱里,翻出了一个崭新的、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和一个最普通的,圆珠笔。
他要写日记。
这个行为,在现在看来,有些复古,甚至有些可笑。
但他需要这个。他需要用这种最原始,最物理,最不可篡改的方式,来记录下他每一次使用石板的过程,以及,它所带来的,所有的“损耗”和“代价”。
他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实验对象。
一个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危险,也最疯狂的实验的,唯一的,实验体。
他坐回桌前,打开了笔记本。崭新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气。
他握着笔,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该怎么写?
该如何,用人类的语言,去描述那些,超越了人类理解范畴的,事情?
他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落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六月十三日,夜。干涉隔壁家庭暴力事件。目标:男性,三十岁左右。方式:赋予其‘安静’的概念。”
写下这行字的时候,他的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次对自己的审判。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写了下去。
“过程:遭遇巨大精神抵抗。对方的愤怒情绪,呈现出一种狂暴的、混乱的、高热量的形态。我的‘定义’过程,更像是一场‘入侵’和‘覆盖’。持续时间,大约三十秒。”
“结果:目标暴力行为中止。情绪,被强制性地,恢复到一种茫然的、平静的状态。初步判断,干涉成功。”
他写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代价”。
他想了想,最终,只写下了两个字。
“损耗:流鼻血。剧烈头痛。”
写完这一切,他看着纸上那几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文字,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感觉,淹没了他。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写日记。
像是在,为魔鬼,撰写一份实验报告。
而这份报告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罪证。一个足以把他钉死在人类道德审判柱上的,铁证。
他看着纸上的字,那些字,仿佛也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扭曲的、嘲笑着他的符号。
他不行。
他不能留下这个。
一种本能的、想要“抹除证据”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块黑色的石板上。
一个比之前所有念头,都更加黑暗的想法,浮了上来。
他能不能,把这些字,也“抹除”掉?
从这张纸上,彻底地,抹除掉?
这个想法,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他知道,一旦他这么做了,就意味着,他不仅,拥有了“创造”和“修改”现实的能力,更拥有了,“否定”和“抹除”现实的,能力。
他将,再也没有任何束缚。
可他,太想这么做了。
他太想,让纸上那几行控诉着他罪行的文字,彻底消失。他想假装,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言知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了那块石板。
他握住了它。
冰凉。
他闭上眼,把精神,集中在了那几行黑色的字迹上。
这一次,他构建的概念,是“空白”。
他定义着,这些由油墨构成的,附着在纸张纤维上的痕迹,它们,并不存在。他定义着,这张纸,它从始至终,就是一张干净的,纯粹的,未被书写过的白纸。
精神的抽离感,再一次出现。
很轻微。但很清晰。
他睁开眼睛。
他看见,笔记本上那几行黑色的字迹,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变浅,最终,彻底地,消失了。
纸,又变回了那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干净的白纸。
仿佛,他从未在上面,写下过任何东西。
言知松开了石板,瘫靠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
他成功了。
他抹除掉了自己的罪证。
可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比“损耗”,比“扮演上帝”,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事情。
他可以抹除纸上的字。 他可以改变现实的物理形态。 他甚至,可以篡改一个人的意志。
但是。
他无法抹除的,是他自己的,记忆。
那几行被他亲手抹除的文字,此刻,反而,以一种更加深刻,更加清晰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场被他强行平息的暴力。 那个被他篡改了灵魂的男人。 那份被他亲手销毁的罪证。
这一切,都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
他成了自己唯一的,也是永远的,目击者。
他,言知,就是那本,永远,无法被抹除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