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堵墙,在他的意识里,渐渐变得透明。
这不是一种视觉上的变化。墙壁依旧是那堵斑驳的、隔音效果几乎为零的实体。但在言知的感知中,它作为“阻碍”的这个概念,正在被削弱,被绕过。他的精神,像一缕无形的烟,或者说,像一段没有载体的信息流,穿透了过去。
他“看”见了隔壁。
他看见一个狭小的,比他这里更加混乱的房间。一个穿着肮脏背心的男人,正把一个瘦弱的女人死死地按在墙上。男人的脸因酒精和愤怒而涨成猪肝色,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咆哮,喷在女人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女人没有反抗,只是徒劳地用双臂护住自己的头,身体像一片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叶子。
言知没有“看见”这些画面。
他是“感觉”到的。
他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意识,是一团肮脏的、狂暴的、充满了酒精味道的火焰。他感觉到那个女人的情绪,是一种冰冷的、凝固的、近乎于实质的恐惧。他感觉到那个房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名为“暴力”的、令人作呕的、充满了铁锈味的“概念”。
他成了这一切的观察者。一个冷漠的、站在更高维度,俯瞰着这场属于人类的、卑微而又丑陋的悲剧的“观察者”。
他握着石板的手,很稳。
他该怎么做?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方案。
赋予那个男人以“虚弱”?让他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不,那太粗暴了。那只是暂时中止了暴力,却无法熄灭他心中那团肮脏的火焰。
赋予他以“沉睡”?让他像个婴儿一样,在这场由他自己制造的风暴中,安然睡去?这似乎,又太过仁慈。
甚至,赋予他以“痛苦”?让他亲身体会一下,那一下下沉闷的撞击,作用在自己身上时,是什么感觉?这个念头,让言知的心,微微一颤。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原来也藏着如此阴暗的角落。
不。
都不是。
那些,都是凡人的手段。是“力量”的滥用。
而他,言知,一个刚刚窥见了“秩序”一角的人,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他想到了那个词。
那个,他曾经无比渴望,却又无比恐惧的词。
“安静”。
不是抹除声音的“寂静”。而是一种,源于内心,归于平和的“安静”。
他要做的,不是惩罚,也不是中止。
是“修正”。
他要像一个最高明的程序员,找到对方核心代码里的那个致命BUG,然后,用一段全新的、更稳定、更具秩序感的代码,去覆盖它。
他决定了。
他将“安静”这个概念,赋予那个男人。
言知闭上了眼睛。
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精神被抽离的感觉。但这一次,远比创造黄金时,要猛烈得多。如果说,创造黄金,像是从一条河里,舀起了一瓢水。那么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试图,让这条奔腾的、充满了泥沙的河流,强行改道。
他感觉到了巨大的阻力。
那个男人的意识,那团肮脏的火焰,在疯狂地抵抗着他的入侵。他能感觉到对方那原始的、混乱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愤怒,像一堵墙,挡在他的面前。
言知的额角,青筋暴起。
他的鼻腔里,尝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损耗”开始了。而且,比他想象的,要剧烈得多。
但他没有停下。
他的眼神,愈发冰冷。他的意志,像一根被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那团狂暴的火焰之中。
然后,他开始“定义”。
他定义着,这个男人的愤怒,正在消散。他定义着,他血液里那些助长暴力的酒精,正在失去效力。他定义着,他的心跳,正在放缓。他的呼吸,正在变得平稳。他定义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源于更高维度秩序的“安静”,正在,取代他所有的混乱和狂暴。
隔壁。
男人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那句“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只说了一半,就那么突兀地,断在了空气里。
他那高高举起的、即将挥落的拳头,也停在了半空中。
女人察觉到了异常。她从手臂的缝隙里,抬起头,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看见,男人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平静。他眼神里的那种疯狂和暴戾,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茫然,和困惑。
仿佛,他忽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何在此,又将要做些什么。
“我……”男人开口,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我……刚才……在干什么?”
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松开了那个女人。
女人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她看着眼前这个忽然变得无比陌生的丈夫,先是愣了半晌,然后,终于,无法抑制地,发出了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呜咽。
而这边。
言知猛地松开了手中的石板,像甩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整个人,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椅子上。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被强行灌入了病毒,又被强行杀毒的电脑,现在,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混乱的空白。
剧烈的头痛,像潮水般袭来。
他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指尖,一片温热的,粘稠的,红色。
他流鼻血了。
他看着指尖那抹刺目的红色,又看了看桌上那块恢复了沉默的、冰冷的石板。
他成功了。
他隔着一堵墙,用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平息了一场暴力。
他扮演了一次上帝。
可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属于上帝的,和荣耀。
他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战栗。
因为他知道,自己刚刚做的,不是拯救。
是篡改。
他篡改了一个人的意志。
他把一段属于自己的“代码”,强行地,写进了一个属于别人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