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空白的日记本,像一面无字的墓碑,立在言知的书桌上。
他,言知,就是那本永远无法被抹除的日记。这个认知,比任何物理上的“损耗”,都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最完美的悖论:他拥有修改和抹除现实的权柄,却唯独,无法修改和抹除,承载着这一切的,他自己。
他成了自己唯一的狱卒和囚徒。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淹没了他。那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被自身的存在所压垮的疲惫。
他必须找到一个方法,与这个“囚徒”和平共处。
他需要规则。
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在他每一次使用那份不属于他的力量时,将他牢牢地,锚定在“人类”这个坐标系里的东西。那本被他亲手抹除的日记,曾是他第一次失败的尝试。
他需要一个新的方法。
言知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他那间乱得像垃圾堆一样的房间。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些被他随意丢在地上的、他曾经赖以为生,也曾深恶痛绝的书本上。
《词与物》、《论文字学》、《疯癫与文明》。福柯,德里达,索绪尔。
这些名字,这些理论,这些他曾经为了应付考试和论文而硬塞进脑子里的、干涩的、脱离现实的学术垃圾,此刻,在他的眼里,却呈现出了一种全新的、令人心悸的样貌。
在“昨天”之前,他读这些书,是为了理解别人的思想。
而现在,他发现,他或许,需要用这些书,来理解,他自己。以及,他手中这块石板的,终极秘密。
一个疯狂的,但又无比合理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型。
这些哲学家和语言学家,他们穷尽一生,在做什么?
他们在解构。
解构语言,解构权力,解构思想,解构“真实”本身。他们试图告诉世界,我们所认知的一切,我们所谓的“现实”,都只是由无数的“符号”和“定义”,所构建起来的一个巨大的、脆弱的、充满了漏洞的系统。
在“昨天”之前,言知觉得,这只是些有趣的智力游戏。
可现在,他发现,这,可能,是一本“用户手册”。
一本,关于如何使用他手中这块石板的,独一无二的用户手册。
石板响应的,不是他那模糊的“意愿”,而是他下达的,精确的“定义”。他定义“寂静”,声音就消失。他定义“黄金”,物质就重构。
那么,定义得越精确,越严谨,越接近“本质”,操作的效率,是不是就会越高?而所谓的“损耗”,是不是就会越小?
“创造黄金”之所以代价巨大,或许,不是因为黄金本身有多么贵重,而是因为他当时对“黄金”的定义,是如此的粗暴,如此的,不学术。他调用了化学,经济学,神话学,所有他能想到的概念,像个把所有食材都一股脑扔进锅里的蹩脚厨师,强行地,烹制出了一道菜。那道菜,虽然能吃,但过程中,浪费了大量的“燃料”。
而那个燃料,就是他自己。
那么,如果他能用一种更优雅,更精确,更符合这套“系统”底层逻辑的方式,去下达指令呢?
这,或许,才是他那些看似无用的语言学和哲学知识,终极的应用场景。
言知的心跳,开始加速。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属于学者的、发现新大陆时的、极致的兴奋。
他决定,再做一次实验。
他要重复那个失败了的实验——把屏幕上的字母“A”,变成“B”。
他坐回电脑前,打开了那个空白的文档。
他握住了那块黑色的石板。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只是笼统地,去“想”着“把A变成B”。
他开始,运用他的“专业知识”。
他想起了索绪尔。想起了“能指”与“所指”的理论。
屏幕上这个由像素点构成的,“A”的形状,是“能指”。 而它所代表的,那个发音,那个在字母表中的排序,那个概念本身,是“所指”。
他之前失败,是因为他试图,同时改变“能指”和“所指”。这相当于,想让“马”变成“鹿”的同时,还要让所有人都认同,“马”本来就应该是“鹿”的样子。这太难了,这违背了系统最基本的稳定性原则。
那么,如果,他不改变“能指”呢?
他只改变,附着在这个“能指”之上的,“所指”?
他要做的,不是把“A”变成“B”。 而是,让这个世界,从规则的层面上,认同,“A”这个形状的符号,它所代表的意义,就是“B”。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更接近“立法”的,操作。
言知闭上了眼睛。
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他的大脑,此刻,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的仪器。
他开始“定义”。
他定义着,屏幕上这个由黑色像素点构成的,名为“A”的“能指”,它与原本的“所指”,那关于“第一字母”的意义链接,正在,被切断。
然后,他构建了一个新的链接。
他把这个“能指”,链接到了另一个“所指”上。一个代表着“第二字母”,代表着发音/bi:/的,“B”的概念上。
他感觉到了。
那种精神被抽离的感觉,又一次出现。
但这一次,轻微得,就像是,被风吹了一下眉毛。
他猛地睁开眼睛。
屏幕上,那个黑色的,字母“A”的形状,依旧是“A”。
但当他的目光,聚焦在那个字母上时。当他试图去“解读”这个符号时。
他的大脑,却无比清晰地,自动地,将它,识别成了——
“B”。
他成功了。
他用一种近乎于“欺骗”的方式,绕过了系统的核心规则,成功地,篡改了“信息”本身。
而这一次的“损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言知松开了石板,瘫靠在椅子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淹没了他。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把,可以驾驭这份恐怖力量的,钥匙。
那把钥匙,不是别的。
就是他这二十多年来,所学的,所背的,所鄙夷的,又所依赖的,那些看似无用的,关于语言,符号,和哲学的一切。
他的书桌上,那本被他压在最底层的,《词与物》,此刻,在他的眼里,不再是一本布满了灰尘的旧书。
它在发光。
像一本来自天外的,闪闪发光的,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