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道刺目的红杠,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苏晚的视网膜上,也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许久许久,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无边无际的恐慌。
屋外的世界并未因她的灭顶之灾而停转。邻居张家的媳妇那刻薄又带着恶毒揣测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肚子里的种……到底是李知青的,还是人家部队首长的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她。
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苏晚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硬生生将几乎要吞噬她的绝望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将那枚昭示着“罪行”的试纸连同简陋的包装盒一起,死死塞进炕席最深处,又用破旧的被褥死死压住,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可怕的秘密也一同埋葬。
然而,掩耳盗铃从来骗不过现实。她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活下去。顾铮留下的粮票和钱是有限的,她必须出门。
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头门,一股初冬清晨特有的、混合着煤烟和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苏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拉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低着头,只想快点走到院子角落的自来水管打水。
“哟,苏家闺女,起这么早啊?”一个略显尖利、带着刻意热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晚身体一僵,头皮瞬间发麻。是街道居委会的刘主任,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人。她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审视和评判的光,仿佛X光机,要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此刻,她正拎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旧帆布袋,站在院门口,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表情严肃、拿着小本本的年轻干事。
“刘…刘主任早。”苏晚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早什么早,”刘主任几步就走了过来,那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苏晚苍白憔悴的脸上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她平坦却让她心惊胆战的小腹位置,“你这脸色可不太好啊?怎么,还在为厂里那事儿想不开?”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我懂你”的虚伪安抚,又夹杂着不容置疑的盘问,“年轻人,犯了错误不要紧,关键是要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组织上对你的处理,也是为了教育你,挽救你嘛!”
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攥着水桶提梁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低着头,不敢看刘主任的眼睛,生怕那锐利的目光能穿透她的棉袄,看到那个深藏的秘密。“我…我知道错了,刘主任。”她只能顺着对方的话,用蚊子般的声音回应。
“光知道错可不行!”刘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居委会干部特有的威严和不容置疑,“你得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思想汇报写了吗?深刻认识到自己行为对集体荣誉的损害了吗?还有,”她往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却带着更浓的压迫感,“那个李卫民,后来还找过你没有?你嫁的那个部队上的同志,知道这事儿吗?他怎么说?你们这婚姻,组织上也得了解清楚情况,不能稀里糊涂的!”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一样砸在苏晚头上。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戳在她最恐惧、最想掩盖的痛点上。关于李卫民,关于顾铮,关于这场仓促婚姻的真相,还有……她肚子里那个来路不明、足以彻底摧毁她的孩子!
苏晚只觉得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脸颊烧得滚烫,可身体深处却一片冰凉。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磨破了边的旧棉鞋鞋尖,仿佛那粗糙的布面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刘主任看她这副鹌鹑样,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不满意她的沉默。“苏晚同志!组织上关心你,帮助你,你得配合!这关系到你的思想改造,也关系到咱们街道的安定团结!那个部队的顾同志,是个首长吧?这军婚可不是儿戏,组织上必须对人家负责,对你负责!”她旁边的年轻干事也适时地翻开小本子,拿着笔,一副随时准备记录的样子。
无形的压力像一张巨大的网,将苏晚越收越紧。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烈日下暴晒的鱼,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西周邻居的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窥探的眼睛,那些窃窃私语仿佛变成了实质性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的背上。
完了吗?她好不容易抓住的“随军”这根救命稻草,难道还没等她爬上去,就要被这些无处不在的审视和流言生生折断了吗?那个冷得像冰山的顾铮,如果知道她不仅顶着“破鞋”的名声,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连父亲是谁都说不清的“野种”,他会怎么做?是愤怒地撕毁婚约,将她彻底推入深渊?还是……更可怕的结果?
绝望的冰冷,再次从心底蔓延开来,比这初冬的寒风更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