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吊扇转得嗡鸣,吹得桌上的文件边角簌簌翻卷。
易大川捏着牛皮纸袋的手指微微发紧,指腹蹭过袋角被磨出的毛边——这是他连续半个月蹲在档案室翻旧账的痕迹。
他扫过杨厂长发黑的脸,又掠过李德全攥着茶杯的青白指节,终于将材料往会议桌中央一推:"杨厂长,这是技术科近三个月的考勤记录和领料单。
胡科长负责的机修组,月均缺勤率超过20%,上周三甚至整组提前两小时溜去看露天电影;胡志明领的特种焊条,有三箱根本没进车间,却在仓库登记了损耗。"
牛皮纸哗啦散开,几张盖着红章的考勤表最先滑到胡图图面前。
胡图图后槽牙咬得咯咯响,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滚进领口——他想起三天前易大川堵在仓库门口,举着放大镜逐条核对单据的模样。
那时他还骂对方"吃饱了撑的",此刻倒觉得那副镜片后冷飕飕的光,早就在他脖子上悬了把刀。
"胡科长,"杨厂长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搪瓷缸子跳起来,"你当厂规是废纸?"
胡图图膝盖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他余光瞥见李德全端茶杯的手在桌下轻叩两下,喉结动了动,突然拔高声音:"杨厂长!
易主任说的这些我认,但他自己也不干净!"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上周五下午三点,他在工具房跟郭技术员关着门说话!
门帘都放下来了,我亲眼看见的!"
会议室霎时静得能听见吊扇叶片刮过空气的嗡鸣。
易大川的瞳孔微微收缩——郭婷婷是质检科的新人,上周确实找他讨论过革新方案,但工具房是车间必经之路,门帘不过是挡挡灰尘。
他刚要开口,李德全己扶了扶眼镜:"大川啊,咱们厂最讲究作风正派。
我也听说,最近你总跟郭技术员单独待着,年轻人要注意影响。"他声音里带着长辈式的惋惜,眼尾却绷得紧紧的。
"李副厂长这是听谁说的?"易大川盯着李德全泛青的下眼睑,突然想起前天半夜在档案室,他翻到一份李德全签批的领料单,领用单位写着"机修组",实际却流向了黑市——当时他拍了照片存在办公桌最里层抽屉。
此刻那照片像团火,隔着两层衣服烫着他的腰。
"我...我有证人!"胡图图的汗把衬衫后背浸出深色的印子,他指向坐在角落的老周头,"周师傅,你那天也看见了吧?"
老周头正捧着搪瓷缸子喝水,冷不丁被点到名,喉结一滚呛得首咳嗽。
他偷眼瞧杨厂长黑沉的脸,又瞥了瞥李德全似笑非笑的表情,搓着衣角小声道:"那...那工具房门帘是放下了..."
"周师傅,上周五下午三点,你在工具房西边搬槽钢对吧?"易大川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铁,"工具房门在东边,门帘放下时,从西边能看见门里的人?"他从口袋里摸出张草图拍在桌上,"这是工具房平面图,门帘离门框有半尺空隙,从西边根本看不见人影。"
老周头的脸腾地红到耳根,手指把搪瓷缸沿抠出白印子。
李德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没想到易大川连这种细节都查得清楚。
他端起茶杯掩饰慌乱,却发现茶水早凉了,涩得舌头首发麻。
"杨厂长,"易大川转身看向主位,西装领口被汗浸得发皱,"我承认最近跟郭技术员接触多,是因为她负责质检,革新方案需要两边配合。
如果这算作风问题,我愿意写检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里沉默的众人——平时跟他学技术的小年轻缩着脖子,几个老技工低头拨弄铅笔,连平时总爱凑热闹的张会计都盯着桌面画圈圈。
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易大川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太急着抓证据,却忘了车间里除了技术,还有人情。
李德全在厂里干了二十年,从仓库保管员爬到副厂长,哪个工段没安插着他的人?
而他这个空降的技术主任,虽然带着革新方案来,却总被说"傲气"、"不把老人放眼里"。
此刻这些话像潮水般涌上来,淹得他胸口发闷。
"大川啊,"杨厂长揉着太阳穴,声音比刚才软了几分,"作风问题可大可小,你...你让郭技术员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
易大川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知道这是要当面对质,也知道郭婷婷一个刚进厂的姑娘,被这么一叫,往后在厂里更难做人。
他摸了摸内袋里那张黑市领料单的照片,突然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小孙,他的徒弟,平时总跟在他身后搬图纸的小伙子。
此刻小孙扒着会议室门缝,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出声。
李德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笑了:"大川,你这徒弟倒是忠心。"
易大川没接话。
他盯着小孙发红的眼眶,想起昨晚这孩子蹲在车间帮他修旧机床,油渍蹭了一脸还咧嘴笑。
此刻那抹笑突然模糊了,他喉结动了动,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些牌,现在不能亮。
散会时,夕阳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在易大川脚边投下细长的影子。
他弯腰捡材料,看见李德全的皮鞋停在身侧,听见对方压低声音:"大川啊,年轻人还是别太较劲。"
易大川没抬头,指尖摸到牛皮纸袋里那张照片的边角。
他想起今早出门前,易小川举着馒头追出来:"哥,你别总板着脸,厂里人都说你像块冰。"此刻那块"冰"在胸腔里裂了道缝,漏进一丝冷得刺骨的清醒——他原以为靠技术能站稳脚跟,却忘了这院子里,比图纸更复杂的,是人心。
走廊里传来下班的哨声,易大川抱着材料往外走,听见身后传来胡图图的嗤笑:"还技术主任呢,连个姑娘都管不住。"他脚步顿了顿,摸出兜里的钢笔——那支跟了他三年的英雄牌,笔帽上有道浅浅的划痕,是上次跟小川抢馒头时磕的。
他轻轻转动笔帽,金属在指腹上划出微凉的触感,像根针,扎得人清醒。
车间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易大川抬头看天,晚霞把云染成血红色。
他想起抽屉里那份黑市交易的证据,想起郭婷婷今天早上递给他的革新改进建议——墨迹还没干,边角被她用红笔圈了又圈。
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他突然笑了,笑声被风声撕成碎片。
有些账,早晚要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