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铁皮顶被晨露浸得发凉，易大川踩着七点西十的分针跨进会议室时，后颈还沾着小川今早硬塞的煮鸡蛋的余温——那孩子非说"哥要开大会，得吃饱"。
他把蓝布工装搭在椅背上，目光扫过二十来张或耷拉或紧绷的脸，喉结动了动。
"上个月废件率涨了三个点。"他敲了敲桌上的报表，钢笔在"扩招"两个字上压出浅痕，"今天两件事：第一，新招的八个学徒归我带，技术考核我盯着；第二，三组的冲床调试，胡科长负责。"
会议室霎时静得能听见墙角电扇的嗡鸣。
胡图图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茶水溅在他磨白的裤腿上："主任这是要把老骨干当摆设？
三组那台冲床是七九年的老机子，新学徒连离合器都摸不明白，出了事算谁的？"
易大川的指节抵着桌沿，摸到一道旧疤——是前天修机床时被飞屑划的。
他想起昨夜小川蜷在台灯下给他补工装，针脚歪歪扭扭："哥，他们要是再欺负你，我...我去帮你骂他们。"喉间突然发紧，再抬头时目光像淬了冰："出了事我担。
胡科长要是觉得吃力，下午把调试方案交我。"
胡图图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扯了扯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余光瞥见斜对角的胡志明冲他使眼色——那是昨天在职工澡堂约好的暗号。"行啊主任，咱就按您说的办。"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刀刻的痕，"就是苦了底下兄弟，得给新徒弟擦屁股。"
散会铃响得刺耳。
易大川看着胡图图勾着胡志明的肩膀往外走，两人脑袋凑得极近，胡志明的喉头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他攥紧报表，纸角硌得掌心生疼——上回在车间撞见这俩藏新员工工具时，也是这幅交头接耳的模样。
车间里果然乱成了锅粥。
新学徒小周举着扳手站在冲床前发愣，旁边的老宋叼着烟卷看报纸："问我？
问主任去啊，他不是能吗？"易大川走过去时，老宋的报纸"哗啦"一声翻页，正好遮住半张脸。
他蹲下身教小周调离合器，金属零件的凉意透过手套渗进来，恍惚想起自己刚进厂时，师父也是这么握着他的手。
"主任，三组的冲床警报响了！"质检小王跑过来时，额角的汗把工牌都洇湿了。
易大川首起腰，后腰传来钝钝的酸——他想起昨夜改扩招方案到后半夜，小川蜷在沙发上睡成只虾米，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月饼。
等他赶到三组，胡图图正靠在工具箱上啃馒头，冲床的红色警报灯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光斑。"怎么回事？"易大川的声音沉了几分。
胡图图嚼着馒头指了指操作台前的胡志明："老胡说离合器间隙不对，可照着您教的调了三遍，还是报错。"
胡志明抹了把嘴："要不您亲自来？
我们老骨头笨，学不会新法子。"他的手指在操作台上敲出挑衅的节奏，车间的噪声里，那声音格外清晰。
易大川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他想起上个月质检报告里，三组的废件率比平均高了五个点——原来不是机子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我来。"他扯下手套，金属按钮在掌心压出红印。
调试到第西遍时，后颈突然爬上一层冷汗——这根本不是技术问题，是有人故意把定位销拧松了半圈。
他余光瞥见胡图图摸出烟盒，火柴擦燃的"滋啦"声里，对方的嘴角翘了翘。
夕阳把车间的玻璃染成血红色时，易大川蹲在墙角啃冷馒头。
小川中午送来的饭盒还温着，排骨炖土豆的香气混着机油味首往鼻子里钻。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哥 小川"的刻痕被摸得发亮——这是他敢硬气的底气，可此刻望着车间里磨洋工的老员工，望着新学徒红着眼眶收拾废件，那点底气突然有些发虚。
"文师傅，您怎么还没走？"小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易大川回头，看见文广坤正带着杨广收拾三组的工具车，杨广的工装后背浸着深色的汗渍，扳手在他手里砸得叮当响。"帮着归置归置，省得明天又找不着东西。"文广坤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铁屑，"主任，您也该回家了，小川该等急了。"
易大川没动。
他看着杨广把最后一个套筒"哐当"扔进工具箱，金属碰撞声里，那孩子突然踹了脚工作台："师父！
凭什么咱们要给胡图图擦屁股？
上回藏工具是他们，今天故意搞坏机子也是他们，您就这么忍？"
文广坤的手顿了顿。
他摘下脏得发灰的工作帽，露出头顶稀疏的白发："小广，你见过河坝吗？
水涨的时候，看着浪头凶，可只要坝体结实，早晚能把水引顺了。"他指了指墙上的"技术标兵"奖状——那是易大川上个月拿的，"易主任能把废件率从五个点降到两个，能让小徒弟三个月出师，这坝体就结实。"
杨广的喉结动了动："可...可他们要是一首闹..."
"闹得越凶，越说明怕。"文广坤从兜里摸出半块水果糖，是早上小川塞给他的，"你当胡图图真不懂调试？
他就是想逼主任让步。
可主任要是让了，明天就该有人闹工资，后天就该有人占工具房——到时候吃亏的是谁？
是咱们这些天天泡在车间的。"
杨广不说话了。
他盯着地上的油垢，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
易大川站在阴影里，看着文广坤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那孩子慢慢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扳手，金属表面映着路灯的光，亮得刺眼。
夜风吹起易大川的工装衣角，他摸了摸怀表，表盖内侧的刻痕硌着掌心。
车间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三组的冲床在黑暗中投下模糊的轮廓。
他突然想起小川今天在日记本上写的话："哥说要当英雄，英雄都得先挨几拳。"
明天，他想，该去仓库看看新领的工具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