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服被周欣拽着胳膊往院里走时，后颈的刀疤还绷得生疼。
刚才在槐树底下攥了半天的砖头早被扔在墙根，砖角磕在青石板上，裂出道白缝。
"你疯了？"周欣关上门，反手扯下围裙擦他汗津津的手背，"宝钏昨儿拿剪刀抵手腕那架势你没看见？
真闹到徐警察那儿，江家面子往哪儿搁？"她眼眶还是肿的，说话时鼻音重得像塞了团棉花。
王诚服踢开脚边的碎茶碗，刀疤随着嘴角抽了抽："面子？
三年前易大川跪药材铺给小川治病那会儿，王家可没给他留面子。
现在他成技术部主任了，能容咱们？"
周欣没接话，转身从柜顶摸出个铁皮饼干盒。
盒盖掀开时扬起层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封旧信——易大川刚进厂当学徒时寄来的，被她压在箱底三年了。"昨儿他说陪宝钏去退婚，还提'找徐同志说句话'。"她抽出最上面那封，信纸边缘己经发脆，"徐警察现在是片儿警队长，革委会的江老大见了都得递烟。
大川手里管着全厂设备维修，连厂长都爱找他商量事儿。"
王诚服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上个月找设备科批零件，科长拍着他肩膀说"等技术部意见"，结果等了半个月才拿到；又想起前天车间主任喝多了拍他后背："老伙计，啥时候能请我喝你闺女的喜酒啊？"现在要是成了主任的亲戚......他手指无意识地着信纸上的折痕。
"宝钏退了江家的婚，往后要嫁谁？"周欣突然凑近，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铜镜子，"大川今年二十八，到现在没成家。
三年前要不是咱爸拦着，宝钏早跟他过了。
现在咱要是把这门亲续上......"
"续？"王诚服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三年前咱爸说'穷小子配不上'，现在倒要舔着脸去求？
大川能不计较？"
周欣抄起笤帚扫地上的碎瓷片，笤帚苗扫过王诚服脚面："昨儿他捡婚帖碎片时，我瞅见他手都抖了。
可他还是应下陪宝钏退婚，应下明儿去街道。
为啥？"她扫到墙根，"因为他心里还有宝钏！
当年他送宝钏的手帕，宝钏到现在还揣兜里呢。"
王诚服的刀疤慢慢平了。
他想起易大川刚进厂那会儿，总爱蹲在胡同口给小川补数学作业，破衬衫洗得发白；又想起上个月在厂门口撞见易大川，藏青工装笔挺，胸前别着"技术部主任"的胸牌，连传达室老张头都哈着腰打招呼。
"明儿让咱妈拎罐糖蒜去。"周欣把碎瓷片倒进簸箕，"宝钏说大川爱吃咱妈腌的糖蒜。
再提提当年他给宝钏绣的野菊手帕......"她转身时，窗台上的玻璃花瓶晃了晃，映出她发亮的眼，"诚服，咱可不能再错过这棵大树了。"
王诚服没说话，低头看手里的旧信。
信角有块淡褐色的痕迹，像是当年寄信时沾的雨水。
他突然觉得那痕迹像朵花，和王宝钏手帕上的野菊一个模样。
与此同时，易大川正站在技术部办公室里，指节敲得桌面咚咚响。
桌上摊着三份报表，数字七扭八歪，"张师傅说李工改了他的参数，李工说张师傅偷用了备用零件。"他扯松领口，后颈的汗顺着衬衫往下淌，"上个月报废率涨了百分之十五，你们当厂里的钢材是大风刮来的？"
郭婷婷站在一旁，手里的笔记本被捏出褶皱。
她盯着易大川额角的青筋——这是他动真怒的迹象。
三个月前她刚调来当秘书时，他还会笑着说"小郭帮我核下数据"，现在连茶水都自己倒。"主任，要不......再开个会？"她试探着开口。
"开会？"易大川抓起报表摔在桌上，纸页扑棱棱散了一地，"上回开会吵了三小时，结论是'各执己见'。"他弯腰捡起一张，上面用红笔圈着"关键数据缺失"，"我要的是能干活的人，不是能吵架的祖宗。"他从抽屉里抽出张白纸，推到郭婷婷面前，"写扩招报告，要招五个学徒工，三个有经验的技工。
学历放宽到初中，技术考核我亲自抓。"
郭婷婷捏着钢笔，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
她想起前天午休时，张师傅塞给她一包水果糖："小郭啊，你可得帮着说说话，咱老伙计可不想被毛头小子骑脖子上。"又想起李工拍她肩膀："新招的要是生瓜蛋子，出了事故算谁的？"
"主任，扩招需要厂长批......"她咬了咬嘴唇，"要不先和张师傅他们通个气？"
易大川扯过椅子坐下，从兜里摸出怀表——是小川上周用捡废品的钱买的二手货，表盖内侧刻着"哥 小川"。
他着那行歪扭的字，声音软了些："通气？
他们要是肯通气，上个月就不会把新员工的工具藏起来了。"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钢，"写，就写'为优化技术部人员结构，提高生产效率，拟扩招'。
报告我签，责任我担。"
郭婷婷低头写字，钢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
她能感觉到易大川的视线落在后颈，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等写完最后一句，她抬头正迎上他的目光，喉结动了动，把"张师傅说要反映到厂部"的话咽了回去。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易大川看了眼怀表，十一点西十。"下午三点前把报告给我。"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蓝布工装，"我去车间看看新到的冲床。"
郭婷婷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着报表边缘。
她想起张师傅昨天塞给她的信封，厚得能硌手。
桌上的扩招聘告在风里翻了一页，"技术考核主任亲自抓"几个字刺得她眼睛发疼。
车间里，易大川站在冲床前，听着机器轰鸣。
他摸了摸冰凉的钢铁外壳，想起早上小川在家长会说的话："哥，老师夸我数学考了满分。"他嘴角刚要翘，就听见身后传来争吵——张师傅揪着李工的衣领，"你说我偷零件？
你上个月私自带走的钢材够打套桌椅！"
易大川的手慢慢攥成拳。
他松开怀表，金属表壳在掌心压出红印。
明天晨会，他想，得把扩招的事儿定下来。
夕阳把车间的玻璃染成橘红色，易大川转身走向办公室。
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踩过地上的油垢和铁屑，像要把所有的混乱都踩进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