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推开技术部办公室门时,机油混着铁锈的气味裹着晨雾涌进来。
文广坤背对着门站在绘图板前,蓝布工装洗得发白,后颈的汗渍洇成深色的月牙。
"文师傅早。"易大川把搪瓷缸放在自己桌上——那张靠窗的老木桌,昨天还是文广坤的位置。
文广坤的手在图纸上顿了顿,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侧过脸,目光扫过易大川胸前的新工牌,"技术部主管"几个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嗯。"他应了声,低头继续改图,铅笔尖在纸上刮出刺啦刺啦的响。
易大川从帆布包里摸出个油纸包,是师母今早塞的:"文师傅,尝尝新到的茉莉花茶。
您上次说喝惯了这口。"他把茶叶往文广坤的搪瓷杯里倒,深绿的茶末落进杯底,像撒了把春天的叶子。
文广坤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杯子灌了口凉白开。
水洒在图纸上,晕开一片蓝。"大川啊,"他声音发哑,"你昨儿改的夹具图......"
"您改的倒角更合理。"易大川弯腰凑过去,手指点着图纸边缘,"我昨晚在车间试了,装第三遍的时候卡壳,才想起您说的'锐角吃不住力'。"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解开是块新刻的镇纸,"让铁匠铺打的,刻了'稳'字。"
文广坤接过镇纸,铁凉凉的,掌心却发烫。
镇纸上的"稳"字还带着毛刺,扎得他指腹生疼。"我......"他突然咳嗽起来,抓起桌上的毛巾捂嘴,指节捏得发白。
门被推开,李治拎着工具包进来,扳手在包里叮当作响。"老文,我新领的游标卡尺,你帮着校校准头。"他冲易大川使了个眼色,又拍文广坤的背,"昨儿我家那口子还念叨,说大川打小就知道尊师重道。"
易大川接口:"文师傅教我看图纸先看基准线,做人也得有基准线。"他首起腰时,瞥见墙上的老照片——十年前师徒三人站在机床前,文广坤的工装还泛着新铁的光。
文广坤把镇纸往图纸上一压,抬头时眼眶发红:"中午去食堂,我请你吃红烧肉。
你师母腌的雪里蕻,我带了一饭盒。"
李治拍了拍易大川的肩膀,工具包带子勒出红印:"小子,没白教你。"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下了班别着急走,有人在传达室等你。"
传达室的玻璃窗蒙着灰,王宝钏站在台阶下,蓝布衫洗得发白,辫梢的红绳褪成粉色——和三年前他在厂门口第一次见她时一个样。
"跟我回家。"她没等易大川开口,拽着他的袖子就走,力道大得像拽车间的传送带。
王家的西合院门虚掩着,院里的石榴树结了青果,两个掉在地上摔成烂泥。
正房里传来摔杯子的响,接着是王安石的吼:"你当退婚是过家家?
江家那边......"
"过家家?"王宝钏踹开屋门,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掉,"三年前易大川是学徒工,您说他没前途;现在他是主管,您就忙着退婚?
您当我是百货大楼的搪瓷盆,挑肥拣瘦?"
王安石坐在八仙桌旁,茶杯碎在脚边,茶水浸了他的裤脚。
他抬头时,易大川看见他鬓角的白发——三年前可没这么多。"宝钏,爹知道错了......"
"错?"王宝钏抄起桌上的订婚帖,红纸上的金字刺得人眼疼,"您错在不该收江家的聘礼,错在不该把我关屋里三天,错在不该让大川在厂门口等了整宿!"她声音发颤,把婚帖拍在易大川面前,"大川,你说句话!"
易大川低头看婚帖,江家的印章还新鲜,红泥没干透。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他站在王家院外,雨顺着房檐砸在头上,门里传来王宝钏的哭骂和摔东西的响。"宝钏,"他轻声说,"这事儿得你自己拿主意。"
"我主意早拿定了!"王宝钏抓起桌上的剪刀,"咔"地剪断婚帖的红绳,"今儿就去江家退婚,明儿就去街道开证明——"
"宝钏!"王安石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江家老大是革委会的,你得罪得起?"
"我得罪不起?"王宝钏把剪刀尖抵在自己手腕上,白皮肤立刻泛起红痕,"三年前大川为了给小川治病,跪了半宿药材铺;您呢?
您说'穷小子配不上我闺女'!
现在他有出息了,您倒想起疼闺女了?
晚了!"
易大川抓住她的手腕,剪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跳得像打桩机:"宝钏,先放下剪刀。"他转向王安石,"叔,退婚的事我陪你们去,江家那边......我找徐同志说句话。"
王安石的背慢慢塌下去,像被抽了脊梁骨。
他蹲下来捡茶杯碎片,手指被扎破了,血珠滴在青砖上,像朵开败的石榴花:"大川,是叔对不住你......"
里屋的门"吱呀"开了条缝,周欣探出头,眼眶肿得像桃:"妈让我问......午饭吃什么?"
王宝钏抹了把脸,从兜里掏出块手帕——是易大川去年送她的,绣着朵野菊,"吃红烧肉。"她吸了吸鼻子,"大川,你留下吃饭吧?
我妈腌的糖蒜......"
易大川看了看表,怀表的指针指向十一点半:"不了,小川今儿学校开家长会,我得去接他。"他弯腰捡起婚帖碎片,"退婚的事儿,明儿我陪你们去。"
他走出王家院门时,听见周欣在屋里抽抽搭搭:"姐,江家那小子要是闹起来......"
"闹?"王宝钏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他敢闹,我就让大川找徐警察——大川现在是主管,说话管用!"
胡同口的槐树底下,王诚服攥着半块砖头站着,脖子上的刀疤涨得发紫:"退婚?
王家当我是耍猴的?"周欣攥着他的袖子,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诚服,咱先回家......"
易大川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他摸了摸兜里的怀表,加快了往学校走的脚步——小川该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