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老电扇转得嗡嗡响,机油混着铁锈的气味漫在空气里。
易大川站在机器旁,手表指针刚划过八点整,就见李德全耷拉着脑袋从车间门口挪进来。
他蓝布工装的领口敞着,平时梳得油亮的背头翘着几缕,活像被暴雨打过的麻雀。
"都围过来!"杨勇站在操作台前拍了拍手,工具箱震得哐当响。
二十来个工人稀稀拉拉凑过来,棒梗他舅举着茶缸子挤在最前面,眼睛亮得像见了热闹的麻雀。
李德全的喉结滚了两滚,突然提高嗓门:"昨儿个的事......是我不对。"他声音发哑,尾音还带着颤,眼睛盯着地面,脚尖无意识碾着地上的铁屑,"宝钏姑娘被推那下,是我没管好人。"
王宝钏攥着工装口袋里的糖纸,指节发白。
易大川瞥见她耳尖泛红,想起昨晚她把皱巴巴的糖纸展平夹在笔记本里的模样。
"就这?"易大川往前跨了半步,后颈被电扇吹得发凉,"李主任,您上周三让小舅子往废料堆里掺正品钢锭的事,要不要也说说?"
李德全猛地抬头,额头的汗珠子"啪嗒"掉在铁屑上。
他扫了眼人群里交头接耳的青工,又瞥向杨勇——厂长正盯着墙上的安全标语,像在研究油漆剥落的纹路。
"还有......"易大川摸出兜里的工牌,金属牌子撞在钥匙串上叮当作响,"您小舅子落在废钢上的工牌,徐警官说够立案了。"
李德全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突然弯腰冲王宝钏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工装扣子蹭得操作台"咔"一声:"宝钏同志,我错了!"他首起腰时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哭腔,"厂子里停我的职,我认!"
人群里炸开一片议论。
棒梗他舅的茶缸"当啷"掉在地上,滚到易大川脚边。
王宝钏望着李德全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那天她被按在地上时,他站在办公室窗户后叼着烟看热闹的模样。
她摸出兜里的水果糖,糖纸在掌心焐得温热,轻轻说:"李主任,我要的不是鞠躬。"
李德全的背绷得像根铁棍,从裤兜摸出个鼓囊囊的信封,趁人不注意塞到王宝钏手边:"宝钏,这是三百块......就当我赔罪。"他压低声音,眼角扫过人群,"咱私下了了,成不?"
王宝钏的手指碰到信封的瞬间就缩了回来。
她想起车间仓库里那堆混着废钢的正品,想起易大川扑过来时后背上绽开的血花,想起自己掌心那道永远去不掉的疤。
她把信封推回去,糖纸从口袋里滑出来,飘落在两人中间:"李主任,我要的是理。"
李德全的手悬在半空僵了片刻,突然抓起信封塞进裤兜,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零件箱。
螺丝钉哗啦啦滚了一地,他头也不回地往车间外走,工装下摆沾着铁屑,像条拖在地上的破布。
下班铃响时,夕阳把车间窗户染成橘红色。
王宝钏抱着笔记本往家走,刚拐进巷子就见父亲王安石蹲在院门口,烟锅子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宝钏。"王安石掐了烟,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张叔家小子来信了。"他从裤兜摸出封皱巴巴的信,邮票角卷着,"人家现在是机械厂科长,上个月刚分了房。"
王宝钏的脚步顿住。巷口的老槐树上,蝉鸣突然哑了。
"你俩小时候订的娃娃亲,我跟你妈......"王安石咳嗽两声,抬头时皱纹里爬满暮色,"大川是好,可他住西合院,家里还有个小的要养......"他搓了搓手,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槐花瓣,"宝钏,爹是怕你跟着他吃苦。"
院门口的路灯"咔"地亮了。
易大川提着饭盒站在路灯下,饭盒里的饭香混着槐花香涌进鼻腔。
他看见王宝钏攥着笔记本的手指泛白,看见王安石欲言又止的眼神,突然想起上次去王家吃饭时,王婶把他碗里的肉全夹给了张叔家小子——那时候他以为是客气。
"王伯。"易大川往前走了两步,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响得刺耳,"我知道我现在没房没存款。"他望着王宝钏发顶的碎发,喉咙发紧,"但我会考工程师,会攒钱,会让宝钏......"
"大川啊。"王安石打断他的话,从裤兜摸出包橘子瓣糖,塞到他手里,"不是伯说你,你护着宝钏是好,可过日子不是打架。"他转身往院里走,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宝钏,进屋吃饭。"
王宝钏望着易大川手里的橘子瓣糖,想起他上次给她的水果糖。
糖纸还夹在笔记本里,印着的小红花被压得平平整整。
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不在乎",可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找个踏实的"。
易大川捏着橘子瓣糖站在路灯下,糖纸窸窸窣窣响。
他望着王宝钏跟着父亲进屋的背影,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巷口的蝉鸣。
晚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露出兜里的诊断书——医生说他脑震荡要多休息,可明天他就得出院。
"叮铃铃——"裤兜里的搪瓷缸闹钟突然响了。
易大川摸出闹钟,屏幕上显示着易小川的字迹:"哥,我蒸了馒头,等你回家。"他望着远处西合院方向的灯火,想起易小川昨天在电话里抽噎着说"一大妈给我补了件棉袄",想起易中海最近总往医院跑却欲言又止的模样。
路灯在他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像道跨不过去的坎。
易大川把橘子瓣糖揣回兜里,转身往医院走。
背后传来槐树叶的沙沙声,混着远处西合院飘来的饭香,隐约能听见易小川的声音:"一大妈,我哥明天就回来了吧?"
易大川攥着医院开的复诊单跨进西合院时,夕阳正往院墙上涂金粉。
他后颈还坠着脑震荡的钝痛,却走得比平时快——昨晚易小川在电话里带着鼻音说"枕头底下藏了半块桂花糕",那股甜津津的牵挂早把药味冲得干干净净。
"哥!"
门帘"刷"地被掀开,易小川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冲出来,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两记脆响。
他扑进易大川怀里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复诊单飘起来,露出上面"避免剧烈运动"的医嘱。
易大川被撞得踉跄,却还是稳稳托住弟弟后背:"慢着点,哥这脑袋可禁不起撞。"
易小川仰起脸,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弹珠:"大夫说你能出院,我天没亮就把炕烧暖了。"他伸手去接易大川手里的帆布包,手指碰到哥哥掌心时突然顿住——那掌心还留着车间铁屑划的疤,是上次替他挡贾张氏泼的脏水时蹭的。
院角的枣树下,易中海正蹲在石墩上修煤炉。
风箱"呼嗒呼嗒"响着,他余光瞥见这对兄弟,铁钳"当啷"掉在地上。
一大妈端着刚腌的雪里蕻从厨房出来,见他发怔,用胳膊肘捅了捅:"老易,小川这孩子......"
"小川!"易中海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
易小川原本正踮脚替易大川拍后背的灰,听见叫声浑身一僵。
他转头看向枣树下,手指无意识揪住易大川的衣角:"叔。"那声"叔"说得极轻,像片被风吹偏的杨树叶。
易中海的喉结滚了滚。
上个月易大川住院时,这孩子还扑在他怀里哭,管他叫"爸"——那时候他蹲在医院走廊抽了半盒烟,琢磨着等小川大了,自己和一大妈养老总算有个依靠。
可如今易大川回来了,孩子连"爸"都不肯叫了。
"小川,上回你说想吃芝麻酱饼......"一大妈端着腌菜罐走过来,罐子沿还沾着白生生的蒜片,"我明儿早起给你烙。"她伸手想摸易小川的头,却见孩子往易大川身后缩了缩,手悬在半空僵成了枯枝。
易大川不动声色护着弟弟,瞥见易中海裤兜露出半截蓝布——那是上次易小川发烧时,一大妈连夜给他缝的棉裤,针脚歪歪扭扭的。
他想起住院时易中海总来送鸡汤,每次都要坐半小时,说"小川最近爱喝红豆粥"、"前儿个跟棒梗打架把鞋磨破了"。
那时候他还琢磨着等出院要好好谢人家,如今看易小川往自己身后躲的模样,倒像是孩子早把那些好都忘了。
"哥,咱进屋吧。"易小川扯了扯他衣角,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尾音,"我把你那本《机械制图》擦干净了,就搁在炕头。"他说这话时没看易中海夫妇,只盯着易大川沾着药味的衣襟,像只认准了老窝的小雀儿。
易大川应了声,带着弟弟往屋走。
路过枣树下时,他闻到易中海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和养父抽的"大生产"一个牌子。
这味道突然勾出段回忆:上个月他昏迷时,易中海蹲在床头守了半宿,烟蒂堆了满满一搪瓷缸,嘴里念叨着"大川要是有个好歹,小川可咋办"。
可此刻易中海的目光像块淬了冰的铁。
他望着兄弟俩的背影,手指无意识着煤炉边缘,蹭得满手黑灰。
一大妈把腌菜罐重重搁在石墩上:"老易,咱图个啥?
前儿个还给小川织毛袜子......"
"闭嘴!"易中海突然吼了一嗓子。
风箱被他踹得翻倒,煤渣子撒了一地。
他弯腰去捡铁钳,却见石墩下躺着颗水果糖——是易小川上周掉的,糖纸都被踩得发皱了。
易大川推开门,霉味混着阳光的暖烘烘气息涌出来。
炕头果然摆着那本《机械制图》,封皮擦得能照见人影。
易小川踮脚去够墙上的铝饭盒:"我蒸了红薯,还热乎着呢。"他转身时,蓝布衫口袋里掉出个东西——是易中海上个月送他的铁皮青蛙,发条早锈住了。
"哥,"易小川蹲下去捡青蛙,声音闷在膝盖间,"前儿个棒梗说我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他突然吸了吸鼻子,"可我有哥。"
易大川蹲下来,替他擦掉眼角的湿痕。
窗外传来易中海咳嗽的声音,带着股说不出的涩。
他想起易小川昨天在电话里抽噎着说"一大妈给我补了件棉袄",那时候他还担心弟弟跟人家亲了,如今倒明白——孩子心里最清楚,谁才是能替他挡风雨的人。
天擦黑时,易大川坐在炕沿翻《机械制图》。
易小川蜷在他脚边打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说是要给哥哥织条围巾。
窗外传来脚步声,易大川抬头,正看见易中海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个鼓囊囊的蓝布包,在暮色里像团化不开的影子。
易小川也听见了动静,手里的毛线团"骨碌"滚到门口。
他刚要去捡,就见易中海弯腰拾起毛线团,蓝布包的边角露出半截红绸——像是包着什么贵重东西。
易大川望着那抹红,突然想起易中海上个月说"等小川成年,把西屋过户给他"的话。
易中海抬头时,正和易大川撞了个对视。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只是把毛线团轻轻放在门槛上,转身往家走。
蓝布包在他身后晃着,碰得门框"咚咚"响。
易小川捡起毛线团,继续低头打毛衣。
针儿线儿碰撞的声音里,易大川听见院外传来易中海的叹息,混着风里飘来的煤烟味,首往人肺管子里钻。
他合上《机械制图》,书页间滑落张糖纸——是王宝钏夹的那朵小红花,在暮色里泛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