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哨声刚落，易大川就着水龙头冲了把脸。
水珠顺着下巴滴在工装前襟，他抹了把脸，摸出兜里的技术员工牌——边角被他摸得发毛，像片被反复的梧桐叶。
"大川哥！"
身后传来王宝钏的声音。
他转身时，正撞进一团带着皂角香的蓝布——是她怀里抱着的脏衣堆，最上面那件藏青工装他认得，是自己的。
"王姐，我正打算给您送过去。"易大川伸手要接，却见王宝钏后退半步，怀里的衣堆晃了晃。
"不用了。"她低头理了理围裙带子，"胡师傅说他帮我洗。"
易大川挑眉："胡师傅？哪个胡师傅？"
"就机修组的胡志明。"王宝钏指尖绞着围裙边，"刚才他堵在更衣室门口，说...说看我总帮人洗工装辛苦，非要搭把手。"她声音越来越低，耳尖泛起薄红，"我...我推脱了两句，他说就当是...是上次借扳手的谢礼。"
易大川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车间拐角处，穿深灰工装的男人正假装摆弄消防栓。
胡志明的工装领口系得极整齐，平时沾着机油的指甲被剪得干干净净，连鞋尖都蹭掉了块皮，像是特意擦过。
见易大川看过来，他手一滑，消防栓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那行。"易大川笑了笑，"您要是嫌麻烦，下次我自己洗也成。"
王宝钏慌忙摇头："不麻烦的！
就是...就是胡师傅他..."她欲言又止，抱着衣堆匆匆往女工宿舍走。
胡志明追上去，弯腰捡扳手时后腰露出半截红布——是塞在裤腰里的新肥皂包装纸。
易大川望着两人背影，忽然想起车间里那台总爱卡壳的缝纫机。
王宝钏总说"机器老了"，可上回他路过女工更衣室，分明看见胡志明蹲在缝纫机前，用小锉刀修着什么。
"易大川！"
一声喊打断他的思绪。
转头望去，技术科文广坤抱着一摞图纸站在车间门口，眼镜片在夕阳下反着光："要走？"
"嗯，家里有点事。"易大川摸了摸口袋里的电影票——杨菊花说王政君爱听样板戏，他特意托人搞了张《红灯记》的票，藏在中山装内袋里，此刻正隔着布料硌得他心口发慌。
文广坤没接话，目光越过他落在车间里。
胡图图正背对着门，用锤子猛砸铁砧，火星子溅得脚边一片焦黑。
"你上个月修2号车床熬了三个夜，我记着呢。"文广坤突然说，"这月的生产指标，你组里提前三天完成。"他推了推眼镜，"要走就走吧，总比有些人盯着别人的工牌，自己的零件倒修得歪七扭八强。"
易大川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胡图图喘着粗气冲过来，工装前襟沾着铁屑："文科长！
易大川早退！
这才五点半，车间还没清场呢！"
文广坤把图纸往他怀里一塞："正好，你替他把今天的设备检查单填了。"见胡图图瞪圆眼睛，他又补了句，"上回你说'初中没毕业当不了技术员'，现在大川的证在墙上挂着。
你要是不服——"他指了指墙上的技术考核榜，易大川的名字用红笔圈着，"等你啥时候能把3号铣床的故障率降到5%以下，再来跟我提早退的事儿。"
胡图图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盯着考核榜上的红圈，指甲深深掐进设备检查单里，纸页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易大川经过他身边时，闻到股铁锈味——是他掌心渗的血。
"等着。"胡图图突然低喝一声。
易大川脚步一顿，却见他猛地甩开检查单，图纸散了一地。
胡图图弯腰去捡，后颈的红痱子在夕阳下泛着亮，像团没烧透的火。
易家小院的葡萄架下，杨菊花正踮脚擦玻璃窗。
见易大川进门，她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水盆里："哎哟大川！
这是换了身行头？"
易大川低头扯了扯中山装的前襟。
藏青布料挺括，领口的风纪扣系得整整齐齐，是他昨儿下了班，排了两小时队在国营服装店买的。"杨姨说相亲要体面。"他摸了摸内袋的电影票，心跳快得像车间里的冲床。
"体面？"一大妈端着菜盆从厨房出来，眼皮都没抬，"咱们院谁不知道易家小子能吃苦？
穿这么周正，倒显得假模假式了。"
杨菊花连忙打圆场："大妹子，年轻人相亲讲究个精神气儿。
你看大川这身，多衬他那身板儿？"她凑过来小声补了句，"王政君在纺织厂当会计，人家姑娘最看重干净利索。"
易大川的耳尖热起来。
他望着堂屋虚掩的门，透过门缝能看见一抹月白——是王政君的衬衫角。
杨菊花推了他一把："快进去吧，人家等半天了。"
推开门的瞬间，易大川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王政君正站在桌前，手里翻着易小川的课本。
她抬头时，夕阳从窗棂漏进来，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
"易同志。"她微笑着伸出手，指尖沾着淡淡的油墨香，"杨姨说你在轧钢厂当技术员？"
易大川握上去时，掌心全是汗。
他想起早上易小川帮他熨衣服时说的话："哥，你要是看对眼了，我帮你带王姐家的小外甥。"又想起车间墙上的技术考核榜，想起胡图图眼里的火，想起王宝钏耳尖的红。
"叫我大川就行。"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轻了些，"王同志...喝茶吗？"
王政君点头。
易大川转身去拿暖瓶，却撞翻了桌上的茶杯。
瓷片飞溅的声响里，他听见杨菊花在门外笑："年轻人别紧张，慢慢聊。"
堂屋的门被轻轻带上。
易大川弯腰捡瓷片时，瞥见王政君蹲下来帮忙，月白衬衫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很轻，轻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屋内，易大川将碎瓷片收进纸篓，王政君起身时碰翻了桌上的笔记本，露出底下夹着的技术图纸。
两人的手同时伸过去，指尖相触的瞬间，院外传来胡图图哥哥的叫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