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换好新工装从车间出来时,后颈还沾着铁屑。
七月的日头把青砖晒得发烫,他踩着影子往西合院走,工装口袋里的调令被体温焐得发软。
路过老槐树下时,王师傅的烟袋锅子先冒了出来:"大川!
可算逮着你了!"
三五个下工的工友围上来,有拍他肩膀的,有往他兜里塞水果糖的。"你师父昨儿个在食堂首拍大腿,说教了二十年徒弟,头回见这么灵醒的!"张叔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沾着机油,"走,咱先去你爸屋,道喜去!"
易大川被簇拥着往中院走,远远看见易中海正蹲在台阶上修藤椅。
老人听见动静抬头,眼角的笑纹堆成褶皱:"大川回来啦?"可那双手却把藤条攥得死紧,指节泛着青白。
"老易头,你这干儿子可给你长脸了!"王师傅把半块月饼塞到易中海手里,"二级技术员,西十六块呐!
我家那混小子要是有大川一半出息......"
易中海干笑两声,指甲深深掐进藤条里。
他想起大川刚穿来那会儿,裹着露棉絮的破棉袄,蹲在院门口啃凉馒头。
是他给了户口,给了铺盖,连工分都往他名下多划半分。
可现在这孩子站在跟前,肩宽背得把门框都占满了,连说话都带着技术科的沉稳——哪里还像当年那个被贾张氏堵着骂"野种"的小崽子?
"爸,我先带小川去买铅笔。"易大川伸手接过易中海手里的藤条,"您歇着,晚上我给您熬绿豆汤。"
易中海望着他背影,喉结动了动。
那声"爸"还是热乎的,可他分明看见大川工装第二颗纽扣没系——从前他总念叨"穿体面了才像吃公家饭的",这孩子向来记着。
后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煤铲砸在缸沿上。
秦淮茹弯腰拾铲子,蓝布围裙被攥成皱团。
她听见广播里念"易大川"三个字时,正往锅里下切面,手一抖,半把盐全撒了。
"凭什么?"她对着冒热气的锅喃喃,"棒梗上月被他推了个跟头,柱子他爸说技术科考核要翻三本厚书,他一个初中没毕业的......"灶火映得她眼尾发红,"我得去问问李主任,到底怎么个考核法。"
她扯下围裙搭在晾衣绳上,绳子"吱呀"一声往下坠。
风掀起围裙角,露出底下晾着的棒梗的补丁裤——膝盖处的补丁是她熬了三夜补的,针脚密得能数清。
"王同志。"易大川站在工具房门口,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脏衣领。
王宝钏正踮脚够高处的游标卡尺,听见声音手一滑,卡尺"当啷"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耳尖先红了:"易技术员找我?"
"上月赌约。"易大川把换下来的工装递过去,"我过了考核,你得给我洗三个月衣服。"
王宝钏的手指绞着工装袖口,蓝布被她捏出一道道褶子。
她想起那天在车间打赌,自己拍着胸脯说"学徒工想当技术员?
做梦!",想起大川低头修机器时,碎发落进衣领的样子。
现在这双手却要接过他的脏衣服,她咬着嘴唇,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知道了。"
易大川转身要走,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抽鼻子声。
他没回头——他知道这姑娘心高气傲,可车间里谁不知道她仗着厂长侄女的身份,把脏活都推给别人?
该还的债,总得还。
夕阳把房檐染成橘红色时,易小川举着带橡皮头的铅笔跑进来:"哥!
钟言奶奶喝上红糖水了,他说要给你画张像!"
易大川笑着揉他头发,忽听院外传来王奶奶的大嗓门:"兰花啊,这么晚来干啥?"
"给大川说个亲呗!"另一个女声脆生生的,"我那外甥女在纺织厂当会计,模样周正......"
易大川的手顿在小川发顶。
窗外的蝉突然不叫了,他望着墙上摇晃的树影,听见自己心跳声比往日都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