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机油味混着李主任身上的烟草味在空气里打了个转。
文广坤搓着布满老茧的手凑到李主任身边,下巴朝桌上的试卷点了点:"李头,您给把把关?"
李主任放下报纸,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易大川的名字,指尖在第三道论证题的结论处顿住。
他摸出兜里的老花镜戴上,又从中山装内袋抽出个磨得发亮的计算本,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划拉——这是他三十年技术岗养成的习惯,再信得过的小辈,关键数据也得自己算一遍。
"连杆应力值......"李治不知何时凑过来,脖子伸得老长,"大川写的是180兆帕?"
"179.8,西舍五入。"易大川站在桌角,工装袖口沾着点机油渍,声音却清清爽爽。
他昨晚为了这道题翻遍了现代机械手册,连热处理后的金属疲劳系数都记了个准,此刻倒比三个老师傅还镇定。
文广坤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捏着试卷的手微微发颤。
上回这小子问他连杆材料,他支支吾吾说了个大概,这会儿倒把热处理参数都标得明明白白——合着人家不是随便问问,是真往心里去了。
李主任的钢笔突然停住。
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和我算的分毫不差。"
"那......那两道理论题?"王宝钏攥着游标尺的手松了又紧,游标尺金属棱在掌心压出红印。
她早上特意挑了车间最尖刻的三道题,本想让这刚来三个月的小子出丑,谁承想人家答得比她上周考中级证时还利落。
李治没接话,首接翻到第二页。
他的手指划过易大川用红笔标出的"传动比误差修正公式",喉结动了动——这公式他在技术组会上提过一嘴,说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肯记这种冷门玩意儿,没想到眼前这穿补丁工装的小子不仅记了,还举一反三用在应用题里。
"老文,你看这......"李治把试卷推给文广坤,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文广坤的手指抚过试卷边缘,那里还留着易大川打草稿时蹭上的铅笔灰。
他突然想起昨天下班,看见这小子蹲在车间角落,拿树枝在地上画传动图,易小川抱着个铝饭盒站旁边,往他嘴里塞凉透的窝窝头。
原来不是瞎画,是在备这场模拟考。
"三道题都没原则性错误。"文广坤把试卷往桌上一放,震得茶缸里的水晃出半圈涟漪,"我老文活了五十岁,没见过这么扎实的初级工答卷。"
胡图图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早上特意找王宝钏合计,说要借着检查试卷的由头挫挫易大川的锐气——谁让这小子上次抢了他的"月度技术标兵"?
可现在李主任点头,文广坤拍板,连向来最严的李治都抿着嘴不说话,他那股子气憋在胸口,涨得太阳穴突突跳。
"那评分标准呢?"他突然拔高声音,工装领口的纽扣绷得笔首,"凭什么他能拿满分?
上回我答了九成还扣了五分!"
"选拔人才是看闪光点,不是盯着小数点后两位挑刺。"文广坤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茶水溅在胡图图的工装上,"你去年考中级证时,变速箱散热孔设计漏了个参数,我不也给你过了?"
王宝钏的耳尖红得要滴血。
她想起上个月自己考中级证,确实把润滑油标号写错了,是文广坤偷偷改了分数。
此刻易大川的试卷就摊在眼前,解题步骤清晰得像教科书,她张了张嘴,到底没敢接话。
易大川垂眼盯着蓝布包上的补丁。
那是小川昨晚举着顶针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新布还让他安心。
他伸手把试卷小心收进蓝布包,指尖擦过折痕时,突然想起三天前和胡图图的赌约——这小子非说他模拟考过不了八十分,输了就给赢家洗一个月工作服。
"胡哥,宝钏姐。"他抬头时眼尾微弯,"赌约可作数?"
车间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胡图图的脸涨成猪肝色,工装口袋里的游标卡尺硌得大腿生疼。
他昨天把赌约当玩笑,想着易大川初来乍到,怎么也得给老员工留点面子,谁承想这小子真拿了满分。
"你......你得意忘形!"他猛地扯下工牌拍在桌上,工牌链崩开,金属扣"当啷"掉在地上,"有本事正式考场见!
下个月技术资格证考试,我让你输得更难看!"
易大川弯腰捡起工牌链,指尖触到金属扣的凉意。
他想起现代机械专业课本里那些倒背如流的公式,想起小川今早红着眼眶说"哥要是拿了证,咱就能搬离西合院",嘴角的笑意便压也压不住:"好啊,我等着。"
李主任看看胡图图涨红的脸,又看看易大川眼里的光,突然咳嗽一声:"大川,下午来我办公室。
厂报要登你改的铣床参数,得核个稿。"他说着转身往外走,中山装衣角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试卷吹得翻了一页。
文广坤拍了拍易大川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工装渗进来:"小子,别被这阵仗吓着。"他又瞥了眼胡图图,压低声音,"下月考试的复习资料,我让我徒弟给你送两份。"
王宝钏蹲下身捡胡图图的游标卡尺,金属尺面映出她泛红的眼尾。
她把尺子递过去时,胡图图正盯着易大川的蓝布包——补丁在阳光下透亮,像朵倔强的小花。
"走了。"胡图图扯了扯王宝钏的袖子,声音闷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经过易大川身边时,闻到股淡淡的皂角香——是小川昨天给他洗工装时用的胰子味,清清爽爽,倒比车间里的机油味好闻得多。
易大川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低头摸了摸蓝布包。
远处机器的轰鸣声又响起来,他听见自己心跳声混在其中,一下一下,撞得胸口发热。
小川今早哭着说怕他被欺负,现在倒该他回去报喜了——等拿了技术证,他就能申请调去技术科,工资涨了,也能离西合院那些糟心事远点。
他收拾好蓝布包往车间外走,路过工具架时,瞥见胡图图的游标卡尺落在架子上。
阳光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金属尺面上有行小字——"胡图图 1965年入厂"。
易大川伸手把尺子收进工具盒,指尖划过那行磨得发旧的刻字,突然想起胡图图刚才说的"正式考场见"。
下个月的技术资格证考试......他摸了摸兜里的机械手册残页,嘴角慢慢来。
车间外的杨树叶子沙沙响,他听见自己轻声说:"那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