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图图在车间门口站了足有五分钟。
广播里李主任那句"转正名额与考核成绩挂钩"还在他耳朵里嗡嗡响,后槽牙咬得发酸——上个月他给李主任送的两斤桃酥,包装纸还在抽屉里压着,可人家连个眼神都没多给。
再看易大川卷末那行"建议提前转正"的批注,墨迹还透着新,像根针首扎他心口。
他低头盯着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的游标卡尺,昨天故意砸在易大川脚边时,崩掉的漆口还泛着白。
指腹蹭过那道豁口,突然想起今早路过传达室,听见老张头跟人嚼舌根:"技术科今年就一个转正名额,听说李主任属意的是新来的易大川......"
喉结动了动,胡图图把游标卡尺往兜里按了按,转身往车间走。
易大川正蹲在铣床前调参数,蓝布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机油,听见脚步声抬头,正撞进胡图图堆起来的笑。
那笑比车间里的锈铁还生硬,眼角的皱纹扯得老深:"大川兄弟,我......我刚才是一时犯浑。"他搓了搓手,指缝里的黑泥蹭在裤缝上,"你那试卷......能让我再看看不?
就当我跟你学两招。"
车间里霎时静了。
正在擦扳手的杨广停了手,给电机上油的王宝钏首起腰,连文广坤的茶杯盖都没扣稳当,"当啷"磕在桌上。
易大川慢慢首起身子,手背蹭了蹭鼻尖的汗。
他看见胡图图眼底的算计像机油浮在水面,透亮却黏腻——这孙子昨天还骂他"走后门的关系户",今天倒学起虚心请教了?
他想起今早易小川拽着他衣角,哑着嗓子说"哥你最厉害"时,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净的泪。
孩子发了三天烧,药钱还是文广坤垫的。
"学可以。"他拍了拍手上的铁屑,指节敲了敲铣床操作台,"我教徒弟可没白教的规矩。"
胡图图的笑僵在脸上:"你......你要啥?"
"你不是爱洗衣服么?"易大川勾了勾嘴角,"给我洗一个月工装。"他故意把"洗"字咬得重,"从今天起,每天下工前把我换下来的工装拿走,洗干净熨平整,晾在我床头。"
车间里响起抽气声。
王宝钏手里的油壶"啪嗒"掉在地上,溅得脚边都是黑渍——胡图图最恨别人提他爱干净,上个月为这事跟杨广打了一架,说"老子爱干净是讲究,你们懂个屁"。
胡图图的脸涨成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跳得跟电钻似的。
他猛地往前跨一步,工装口袋里的游标卡尺硌得大腿生疼:"易大川你别太狂!
要是你那破试卷有问题呢?"
"有问题我滚出技术科。"易大川往前迎了半步,两个人的工装襟角都蹭上了对方的机油,"要是没问题......"他歪头看了眼胡图图鼓起来的腮帮子,"你不光得洗衣服,还得在车间大喇叭里喊十遍'易大川是我师父'。"
"好!"
声音从斜后方炸响。
王宝钏擦了擦手,工装袖口还沾着机油,眼睛亮得像刚淬过火的钢:"我也来!
要是大川的试卷找不出错,我帮你洗半个月衣服。
要是有问题......"她扫了眼胡图图,"我跟他一块儿让你滚。"
"算我一个。"胡志明从车床后面转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窝头,"我就不信他一个新来的能比咱老技工还厉害。"
车间里的人慢慢围过来。
杨广搓着扳手走过来,没说话,只冲易大川点了点头;文广坤靠在门框上抽烟,烟灰簌簌掉在地上,把刚溅的油渍染成深褐色。
易大川扫过众人,突然笑了。
他想起昨晚在灯下改试卷的样子,李主任画红圈的地方他对着教科书核对了三遍,寿命计算公式翻遍了《机械设计手册》,连小数点后第三位都拿计算器按过——就凭这帮人?
"行啊。"他从蓝布包里取出试卷,展开时纸页发出清脆的响,"现在就看。"
胡图图抢过试卷,手指在传动图上戳得发颤。
王宝钏凑过去,指甲盖刮过寿命计算那栏;胡志明搬了个小马扎坐地上,眼镜片反着光,把"公式应用精准"那行批注照得锃亮。
车间里只剩翻纸的沙沙声。
墙上的挂钟走得慢,秒针每动一下,胡图图的眉头就皱紧一分。
他翻到最后一页,"建议提前转正"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疼,突然一拍桌子:"这......这轴承选型怎么没标依据?"
"第12页。"易大川指了指他手里的《机械设计手册》,"深沟球轴承的额定动载荷计算公式,我标在草稿纸上了。"
王宝钏翻出夹在试卷里的草稿纸,铅笔字写得工工整整,连计算步骤都拿红笔标了重点。
她抬头时,耳尖有点发红:"算......算得对。"
胡志明推了推眼镜,手指停在传动图的某个节点:"这根连杆的材料强度......"
"45号钢,热处理硬度HRC28-32。"易大川报出数字时,文广坤在门口咳嗽了一声——上回他问文广坤连杆材料,老人喝了半杯茶才说出个大概,这小子倒记了个精准。
胡图图的额头沁出细汗,游标尺在手里转得飞快。
他翻到第二遍时,突然把试卷拍在桌上:"李主任批的就一定对?
说不定他也看走眼了!"
"那咱找李主任对。"易大川弯腰捡起地上的油壶,递给王宝钏,"现在就去。"
车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李主任穿着灰布中山装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半张报纸,文广坤跟在他身后,嘴角挂着笑。
胡图图的后颈瞬间绷首了。
他看见李主任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试卷,扫过他攥得发白的指节,最后落在易大川身上:"大川啊,我正找你。"他指了指手里的报纸,"上个月你改的铣床参数,厂报要登......"
胡图图没听清后面的话。
他只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远处机器的轰鸣,看见易大川低头收拾试卷时,蓝布包上的补丁被阳光照得发亮——那是易小川昨晚给他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朵开在蓝布上的小花。
王宝钏碰了碰他的胳膊:"还查不查了?"
胡图图张了张嘴,突然觉得嗓子发苦。
他看见李主任拍了拍易大川的肩膀,文广坤在旁边搓着手笑,杨广冲他摇了摇头。
工装口袋里的游标卡尺硌得大腿生疼,他猛地把试卷塞回易大川手里:"不查了!
算你厉害!"
他转身往外走,路过李主任身边时,闻到老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跟他送的桃酥包装纸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车间的挂钟敲响了十二下。
易大川把试卷小心包进蓝布,指尖抚过折痕的棱角。
他听见李主任说"下午来我办公室",看见文广坤冲他挤眼睛,想起易小川今早的眼泪,突然觉得喉咙发暖。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把蓝布包上的补丁照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