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机器还没开动，冷得人跺脚。
二十来号人围在长条桌前，目光全锁在文广坤怀里的蓝布包上——那里面裹着易大川的模拟考卷。
文广坤把蓝布包往桌上一放，油渍斑斑的袖口蹭过包角："今儿早会就说件事。"他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试卷，展开时纸边发出脆响，"易大川这次模拟考，满分。"
车间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胡图图蹭地站起来，工装袖口沾着机油，指节敲得桌子咚咚响："文师傅您没看错？
上回我考七十分，李主任都拍我肩膀说'小胡有前途'，这才半个月......"他斜眼瞥向易大川，"他个刚转正的学徒，能比我这实习技术员还强？"
易大川站在人群边缘，后颈贴着冰凉的墙。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比一下重——昨晚他在机床边背公式到后半夜，哈出的白气在护目镜上结霜，现在那些数字突然全涌进耳朵："液压泵额定压力25MPa，齿轮间隙0.05mm......"他捏紧工装口袋里的铅笔头，那是易小川退烧后塞给他的，还带着孩子手心的温度。
"我让李主任复核过。"文广坤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反着光，"传动图画得跟教材一个模子，寿命计算小数点后两位都对。"他突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一道旧疤——那是当年修冲床时被铁屑崩的，"我带过八个徒弟，没见过比这更扎实的。"
"那让我们看看卷子！"胡图图往前挤了半步，工装纽扣蹭到桌上的机油罐，"空口说白话谁不会？
指不定是......"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是抄的！"
空气陡然凝固。
易大川看见杨广缩了缩脖子，低头摆弄扳手，扳手在指缝间转了半圈又停住。
文广坤的拇指磨着蓝布包的边角，布面起了毛球——那是他老伴儿去年用旧床单缝的，缝的时候还念叨"老文总把宝贝往怀里揣"。
"胡图图。"易大川开口，声音比他预想的稳。
他往前走两步，鞋跟磕在铁屑上，"考试前您说'车间就属我记性好'，让我帮忙抄过三次笔记。"他盯着胡图图发红的耳尖，"您说'抄完请我喝北冰洋'，可到现在......"他勾了勾嘴角，"我连汽水瓶盖都没见着。"
人群里响起低笑。
胡图图的脸涨成猪肝色，抄起桌上的游标卡尺砸在易大川脚边："少扯这些！
要看卷子是大家的意思，对吧？"他转头看向周围，"王哥你说，没见过满分卷谁信？
张姐你说......"
"考试规则是李主任和我定的。"文广坤突然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来，"只有出题人和阅卷人能看卷。"他把试卷重新折好，动作慢得像在哄睡孩子，"要查可以，找李主任打报告。"他扫了眼胡图图，又补一句，"你上个月漏标安全警示的事，报告还在我抽屉里压着。"
胡图图的嘴张了张，没发出声。
杨广的扳手"咔嗒"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发顶的白头发在灯光下晃了晃。
易大川望着他蹲下的背影，想起昨天杨广还拍他肩膀说"小易肯学，我看好你"，现在那只手正攥着扳手，指节发白。
"散会。"文广坤把蓝布包揣回怀里，路过易大川时顿了顿，轻声说："晚上来我家，你师母熬了萝卜汤。"
易大川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次散去。
窗台上的冰花裂了道缝，漏进一缕光，照在他脚边的游标卡尺上——那上面还沾着胡图图的指纹，像片枯叶。
他弯腰捡起卡尺，突然听见杨广在门口咳嗽一声，抬头时正撞进对方错开的目光里。
"大川。"杨广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又塞回去，"我......我去仓库领零件。"他转身时工装下摆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草稿纸吹得乱飞，其中一张飘到易大川脚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液压系统故障排查步骤"——是他昨晚教易小川写的，孩子手还抖着，把"排查"的"查"写成了"楂"。
易大川蹲下身，把那张纸小心折好。
车间的广播突然响了，刺啦刺啦的电流声里，传来李主任的通知："各班组注意，下午三点技术考核......"他捏着纸站起身，阳光穿过冰花的裂缝，在他掌心投下一片碎金。
杨广的工装下摆扫过易大川脚边的草稿纸时，带起的风里裹着股烟丝混机油的味道。
易大川望着他佝偻着背往仓库方向走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昨天这个总把"小易有灵气"挂在嘴边的老技术员，还往他兜里塞过两颗水果糖，说给易小川补补。
现在那糖纸还在他裤袋里，边角磨得发毛。
"大川。"文广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沙哑的厚重。
老技工把蓝布包轻轻搁在易大川手边的长条桌上，油渍斑驳的布面还带着他体温，"我刚才想了，要真堵上那些人的嘴，得把卷子摊开给大伙儿看。"他指节叩了叩蓝布包，"不过得你点头，毕竟是你的东西。"
易大川的手指无意识着裤袋里的糖纸。
窗外的冰花又裂开道细纹，漏进来的光正好落在蓝布包上，把"文"字绣样照得发亮——那是师母去年给他缝的，说"老文护犊子，得让他光明正大护"。
他想起昨晚在机床边背公式时，易小川缩在角落的小马扎上，用冻红的手给他捂饭盒，粥汤洒在草稿纸上，把"液压泵"的"泵"字晕开团墨迹。
"您觉得他们想看的是卷子吗？"易大川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车间里飘着的铁屑。
他抬头时，文广坤镜片后的目光沉了沉，"上回胡图图抄我笔记，是怕考不过杨广转正；张姐说'学徒不该冒头'，是她儿子下个月也要争技术岗。"他捏紧那张写着"液压系统故障排查步骤"的草稿纸，"有人怕的不是我作弊，是我不作弊。"
文广坤的拇指在蓝布包的毛球上碾了三圈。
他想起上周三半夜，易大川敲开他家门，手里攥着本翻烂的《机械制图手册》，说"师母熬的萝卜汤暖了胃，公式记得更牢"。
老技工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那更得摊开了看。
有些人心虚，见不得光。"
易大川盯着桌上的蓝布包看了半分钟。
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远处机器预热的嗡鸣，想起易小川今早拽着他衣角说"哥你最厉害"时，睫毛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泪——孩子发退烧才三天，嗓子还哑着。
他伸手按住蓝布包，掌心能摸到试卷折痕的棱角："您说吧，什么时候看。"
文广坤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残茶溅出半滴。
他扯着嗓子喊："胡图图！
杨广！
王哥张姐！
都回来！"车间里陆续响起拖沓的脚步声，胡图图磨磨蹭蹭最后一个到，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游标卡尺，昨天砸在易大川脚边时崩掉的漆还没补。
蓝布包展开的瞬间，二十来号人脑袋全凑了过来。
胡图图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卷面，喉结随着视线移动上下滚动——传动图的线条细得像头发丝，寿命计算的小数点后两位用红笔圈着，旁边批注"公式应用精准"，是李主任的字迹。
他手指无意识抠着桌沿，指缝里的机油蹭在木头上，洇出块深褐色的疤。
"看见了？"文广坤把试卷推到胡图图面前，"李主任批的，你要还说抄的，我陪你去他办公室对原题。"他故意把"原题"两个字咬得很重，胡图图的后颈立刻绷首了——上个月他偷拿李主任抽屉里的模拟题给表弟，被文广坤撞见过一回。
易大川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胡图图的耳尖从通红慢慢褪成青白。
他注意到杨广缩在最后排，右手攥着的扳手柄上全是汗，指腹还压着块没擦净的油渍——那是他昨天手把手教杨广修铣床时，老人激动得拍他肩膀留下的。
"散了吧。"文广坤把试卷重新包好，转身时冲易大川挤了挤眼睛，"下午李主任的考核，大川你可得给咱车间争口气。"
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胡图图落在最后。
他摸出裤兜里的游标卡尺，对着光看了看，又狠狠揣回去——刚才凑近看试卷时，他瞥见卷末有行小字："建议提前转正"，落款是李主任。
他喉咙突然发紧，想起上个月给李主任送的两斤点心，包装纸还在办公桌抽屉里压着。
车间广播又响了，刺啦刺啦的电流声里，李主任的声音比上午更清亮："特别提醒，本月转正名额与考核成绩挂钩。"胡图图的脚步顿了顿，工装口袋里的游标卡尺硌得大腿生疼。
他抬头时，正撞进易大川扫过来的目光，那眼神像车间里的冷风，刮得他后脊梁首冒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