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回到偏房时,易小川正趴在炕沿写作业,铅笔头在本子上戳出个洞。
见他进门,小川立刻扑过来扒拉他棉袄口袋:"哥,红薯呢?"
"在这儿。"易大川从怀里掏出个用旧报纸裹着的红薯,还带着体温。
小川捧住就啃,糖稀顺着下巴往下淌,沾在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上。
易大川蹲下来给他擦嘴,指尖碰到小川冻得通红的耳垂——这崽子,准是又没戴棉帽跑回来的。
"哥,明天你考试?"小川突然问,糖渣粘在门牙上。
易大川嗯了声,把小川的破棉鞋往火炉边挪了挪。
上个月车间发的劳保手套,他拆了一只给小川补鞋帮,针脚歪歪扭扭的,倒比原先结实。
"我听后巷王奶奶说,考满分能当正式工。"小川吸溜着鼻涕,"到时候咱买大白兔奶糖,要五块钱的!"他掰着手指头数,"给叔留两块,给钟言留一块,剩下的......"
"剩下的全给你。"易大川揉乱他的头发。
炉子里的煤块"噼啪"炸响,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小川眼睛亮堂堂的。
他想起昨儿在后院捡煤核时,贾张氏拿扫帚抽小川的腿:"小要饭的,敢跟棒梗抢煤?"小川咬着牙没哭,却在夜里偷偷把捡来的煤核全塞给了钟言——那孩子他娘病了,家里没生火。
"睡吧。"易大川给小川掖好被角,煤油灯芯结了朵灯花。
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课本,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是从废品站花两毛买的旧《机械制图》。
上个月值夜班,他跟着文师傅学看图纸,在机床边上画了三十多张废稿,手指被铅笔磨出茧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易大川把小川托付给对门的王奶奶,揣着课本往车间走。
北风卷着煤渣子往脖子里钻,他缩了缩脖子,看见车间大门上挂着"模拟考考场"的木牌——红漆都掉了,露出底下的白茬。
"大川,来了?"李治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捏着一沓油印试卷。
车间主任的蓝布工装洗得发白,领口却总是挺括的,"进去吧,文师傅在里面。"
易大川推开门,机油混着油墨的气味扑面而来。
文广坤坐在旧木桌后,老花镜滑到鼻尖,正用裁纸刀划试卷封条。
这位技术师傅向来板着脸,上个月易大川修坏一台旧车床,他骂得车间顶棚都抖:"连齿轮间隙都量不准,当什么机修?"
"坐。"文广坤把试卷推过来,钢笔帽在桌上敲得哒哒响。
易大川接过试卷的手有点抖——这是他进车间三个月来第一次正式考试,之前总被说"野路子",胡图图甚至当面说:"初中都没念完,能看懂图纸?"
第一题是画C6140车床的传动系统图。
易大川笔尖顿了顿,想起上周值大夜班,文师傅喝多了酒,拍着他肩膀说:"这车床啊,齿轮就像人,得咬对了劲儿。"他熬夜画了三张草图,文师傅拿红笔圈出两处错误:"主轴箱里的双联滑移齿轮,得画成虚线。"
第二题是计算轴承寿命。
易大川想起小川发烧那晚,他在卫生所守夜,借护士的手电筒看《机械设计手册》,把公式抄在烟盒纸上。
小川烧得迷糊,抓着他手腕呢喃:"哥,我不疼......"
笔尖在纸上走得越来越稳。
当最后一题"简述液压系统故障排查步骤"写完时,易大川抬头,发现文广坤正盯着他——老花镜滑到鼻梁下,眼睛瞪得溜圆。
"交卷?"易大川把试卷推过去。
文广坤没接,反而抓起桌上的三角尺,对着图纸比了又比。"传动路线标得清楚。"他嘀咕着,翻到第二页,"寿命计算......公式用对了。"
办公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治探进头:"老文,咋样?"
文广坤没说话,把试卷拍在桌上。
李治凑近一看,瞳孔猛地缩了缩——每道题边上都画着红勾,最后一行写着"满分"两个大字,红墨水晕开一片,像朵花。
"不可能。"李治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文件柜上,"上回胡图图考了七十分,车间都轰动......"
"你自己看。"文广坤把试卷推过去,"传动图和教材原图分毫不差,计算步骤连小数点都对。"他摸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到夹着烟卷的那页——上面是他上周给易大川讲的轴承寿命公式,"这崽子,把我笔记都背下来了。"
李治捏着试卷的手在抖,油印纸发出细碎的响声。
他突然抬头:"会不会......作弊?"
文广坤嗤笑一声,指节敲了敲易大川的草稿纸:"你见过作弊的把草图画三张,还标上'错误1:齿轮间隙过大'?"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突然变得温和,"这娃,我上回骂他修坏车床,当晚他就蹲在机床边拆了又装,拆了又装......"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易大川望着窗台上结的冰花,突然想起易中海说的话:"这院里的水,比机床油还浑。"可此刻,他心里却像灌了碗热粥——从喉咙暖到胃里,连指尖都在发烫。
"大川。"文广坤突然开口,声音哑哑的,"明儿早会......"
"文师傅!"门外传来胡图图的大嗓门,"车间里都等您呢,说要看看新来的能考几分!"
易大川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看见文广坤把试卷小心折好,收进铁皮抽屉,锁扣"咔嗒"一声——像块石头落进深潭,荡起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