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跟着文广坤往后勤科走时,后颈还残留着车间里那阵骚动的热意。
他攥着笔记本的手没松,封皮上的胶布蹭得掌心发痒——那是小川用课本里的旧书页剪的,说这样能多撑半年。
"老周头最近愁得首挠头。"文广坤突然开口,工装口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上个月新来的学徒工比往年多了两成,仓库改的临时宿舍早挤成沙丁鱼罐头。"他侧头看易大川,眉毛皱成个疙瘩,"刚才在车间没敢说,后勤科的铺位......悬。"
易大川的脚步顿了顿。
他想起昨晚小川蜷在炕角咳嗽,贾张氏的骂声透过墙缝钻进来:"野种就是野种,喘气都占地方。"这三个月他把工资的三分之一塞给易中海当生活费,换来的不过是个搭在偏房的铺板——可偏房漏雨,霉味能钻进被窝。
"我明白。"他喉结动了动,指甲掐进掌心,"大不了......在外面找房。"
文广坤突然停住脚,转身时工装扣蹭到易大川肩膀。
老副科长的目光像台老车床,把易大川从头扫到脚:"你想清楚,外面租房不是住集体宿舍。
煤球要自己买,水要自己挑,小川才十三岁......"他掏出烟盒抖出根烟,却没点,"不过我听说后巷王老头有间空房。
他儿子去了东北,老伴走得早,那屋空了小半年。"
易大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王成龙王老头他见过,总在院里晒被子时跟一大妈唠嗑,说话带着山东口音,给过他和小川烤红薯——有回小川摔破膝盖,还是王老头用白酒给他擦的伤口。
后勤科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算盘珠子劈里啪啦的响。
文广坤推开门,易大川看见穿蓝布衫的周干事正对着账本揉太阳穴。"老文?"周干事抬头,看见易大川又笑了,"大川啊,来问铺位?"他摊开手,"真没了,连工具间都塞了俩学徒。"
易大川盯着周干事桌上的搪瓷缸,水面浮着片茶叶,晃出个模糊的自己。
他想起小川昨晚举着课本说"哥,我数学考了八分"时的笑——那是他第一次及格。
要是搬出去,小川写作业时不用再躲在灶台边,不用再听贾张氏摔盆砸碗。
"谢周叔。"他弯腰把笔记本往怀里拢了拢,"我再想想办法。"
出了后勤科,文广坤拍他后背:"模拟考的事......"老副科长突然压低声音,"你要是觉得压力大,跟我说,我去跟李科长说情。"
易大川抬头,看见文广坤眼角的皱纹里渗着担忧。
他想起昨晚在职工夜校,文广坤站在他身后看了半小时题,走时往他桌上塞了块高粱饴:"别熬太晚,脑子该锈了。"
"我想考。"他攥紧笔记本,系统题库的光又在脑海里翻涌,那些电路图、机械原理像刻进骨头里的钢印,"小川说要考大学,我得给他挣个像样的家。"
文广坤沉默片刻,突然笑了,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行,我就知道你小子有股子拧劲。"他指了指车间方向,"我得去机修组,你记着——理论题别慌,实操时手稳点。"
易大川望着文广坤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转身往西合院走。
后巷的风卷着煤渣扑在脸上,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纸,甜意隔着布渗出来——那是小川用攒了三个月的粮票换的,说"等哥搬了新家,要贴满糖纸当墙纸"。
王成龙的院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着串干辣椒。
易大川刚抬手要敲,门里传来"吱呀"一声。
王老头探出头,白头发蓬得像团棉花:"大川?
快进来,我正熬小米粥呢!"
屋里飘着红薯的甜香。
王老头搬来个木凳,凳面磨得发亮:"坐,坐。
找我啥事?"
易大川把来意说了,喉咙发紧。
王老头没接话,蹲在炉前拨弄煤球,火星子噼啪炸响:"那屋在西头,带个小院子,能种葱。"他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我老伴走后,这屋空得慌。
你跟小川住进来......"他咳嗽两声,"算我租给你们,一个月三块钱。"
易大川愣住。
他打听过,后巷的房最便宜也要五块。
王老头搓了搓手:"你小子爱干净,小川那娃懂礼数,比租给那些毛头小子强。"他从炕头摸出串钥匙,铜钥匙磨得发亮,"明儿就搬,行不?"
易大川接过钥匙,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窜到心口。
他想起小川第一次喊他"哥"时,也是这样的温度——在福利院的破屋檐下,小川拽着他衣角,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哥,我不馋糖。"
"行。"他声音发哑,"明儿就搬。"
王老头送他到门口,往他兜里塞了俩热红薯:"给小川的,别让他饿肚子。"
易大川捧着红薯往家走,热气透过粗布衫暖着肚皮。
快到西合院时,他看见易中海正蹲在院门口劈柴,斧头砍在木头上的声响惊飞了几只麻雀。
"搬出去?"易中海的斧头"当"地砸在树墩上,溅起的木屑落在他鞋面上,"你当这是住旅馆?
说搬就搬?"
易大川把钥匙在手里转了转:"伯父,小川昨晚咳了半宿,偏房漏雨......"
"漏雨我不会修?"易中海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你当我乐意看贾张氏那老虔婆甩脸子?
可这院里的规矩......"他突然住了口,低头捡起块劈好的柴,手指蹭过粗糙的断面,"租金多少?"
"三块。"
易中海从裤腰里摸出个蓝布包,解开三层布,露出叠皱巴巴的票子:"我这儿有五块,你拿着。"他别过脸,"小川那娃......怪可怜的。"
易大川接过钱,指腹触到票子上的折痕——那是易中海每月初一去粮站换粮票时才会用的布包。
他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发烧,易中海背着他走了十里路去镇卫生所,汗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衫:"大川,撑住,叔给你买糖。"
"伯父......"
"别废话!"易中海抓起斧头又劈了块柴,"明儿我帮你搬铺盖。"
易大川转身要走,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叹息:"这院里的水,比机床油还浑......"
刚转过影壁,就看见秦淮茹站在易中海屋门口,蓝布衫的袖口沾着煤渣。
她见易大川过来,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易大川点点头,加快脚步往偏房走——他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川,得收拾铺盖,得去王老头那屋看看窗户漏不漏风。
可他没走两步,就听见秦淮茹的声音飘过来,带着股子酸意:"易大爷,您倒是疼侄子。
那贾张氏昨天还说,偏房该腾给棒梗当书房......"
易中海的声音闷在屋里:"那屋是大川租的......"
"租?"秦淮茹笑了,笑声像碎玻璃,"合着我们娘儿几个就得挤在东屋,连个放煤球的地儿都没有?"
易大川脚步顿住。
他看见秦淮茹的手指绞着围裙角,指节发白。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裤——那是棒梗去年穿破的裤子改的。
"大川不容易......"
"他不容易?"秦淮茹提高了声音,"我拉扯三个娃容易?"她转身时撞翻了门口的煤筐,黑煤渣滚了满地,"行,您老护着他,我找一大妈评理去!"
易大川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煤渣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突然觉得那金属有点烫——烫得他想起车间里胡图图摔门的动静,想起贾张氏骂小川时的尖嗓门,想起明天的模拟考,想起小川说要贴满糖纸的新家。
风从后巷吹过来,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
易大川深吸一口气,往偏房跑——小川该放学了,他得把红薯焐在怀里,等小川推开院门时,塞给他最烫乎的那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