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老宅的梅树比往年开得更盛。
沈清欢站在后院青石板上,看顾砚之踮脚往屋檐下挂红灯笼。他的月白长衫沾了几点梅瓣,发梢还凝着晨露,像株被春露浸透的竹。
"阿欢,"他回头冲她笑,手里举着半卷红绸,"王婶说这喜绸是她年轻时绣的并蒂莲,要给我们当盖头。"
沈清欢接过红绸,指尖触到针脚的瞬间,腕间突然泛起温热。那是玉璜碎裂前残留的温度,此刻正顺着皮肤往心里钻——像阿娘的手,正轻轻拍她的背。
"砚之,"她望着他后颈那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斑,"还疼吗?"
顾砚之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听,心跳多齐。"
他的心跳声透过棉衫传来,一下,两下,和她的脉搏叠在一起。沈清欢的耳尖发烫,想起昨夜他替她试嫁衣时,说"我阿娘的红嫁衣太旧了,得给你做新的",结果翻出箱底的旧料子,竟是块染着并蒂莲的苏绣——和阿娘遗物里的那半块帕子,纹路严丝合缝。
"阿欢!"王婶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加代家的松本先生来了!"
沈清欢转头,见穿墨绿和服的男人站在廊下。他的耳坠还是那对珍珠,却没了从前的阴鸷,眼尾还带着淡淡的青——和顾砚之初见时的模样,像极了。
"松本先生?"她攥紧红绸,"您怎么来了?"
松本樱夫(注:松本樱子死后,其兄松本樱夫接管家族事务)鞠了个躬,手里捧着个檀木匣:"林小姐,这是家妹临终前托我转交的。"
他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块染血的绣帕,帕角绣着"松"字——和之前七块帕子不同,这帕子的并蒂莲是并蒂双莲,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家妹说,"松本樱夫的声音发颤,"这是她和你阿娘年轻时一起绣的。当年顾家要灭林家满门,是你阿娘用半块帕子换了松本的命,才让我妹妹能活到今天。"
沈清欢的手剧烈发抖。她想起阿娘遗物里的旧绣品,想起地宫里那具穿龙袍的男尸颈间的玉牌,终于明白——阿娘不是林家独女,是林顾两家最后一根纽带,用半块帕子护着两家的血脉。
"阿欢,"顾砚之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你看。"
他指向松本樱夫身后的廊柱。那里挂着幅褪色的画像,是穿学生装的林月棠和松本樱子,站在苏州绣坊门口,手里都拿着绣绷,笑靥如花。
"我阿娘说,"顾砚之的声音发哑,"当年她和你阿娘在绣坊学手艺,总说'等我们老了,要在苏州种棵梅树,看着子孙成亲'。"
沈清欢的眼泪砸在帕子上。她想起昨夜在寒山寺钟楼,骸骨们脸上的笑——原来阿娘早把所有人的命,都缝进了这方寸绣帕里。
"松本先生,"她擦了擦眼泪,"请进屋喝杯茶吧。"
松本樱夫点头,跟着他们往堂屋走。路过梅树时,他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接住片飘落的花瓣:"林小姐,你可知这梅树是谁种的?"
沈清欢摇头。
"是你阿娘和我阿娘。"他说,"民国十年冬月,她们在这儿种下这棵梅树,说'等梅花开的时候,我们的孩子要像这花一样,开得热烈,活得长久'。"
沈清欢抬头看梅树。枝头的花苞正缓缓绽开,每朵花芯里都坐着个穿旗袍的女子——是阿娘,是松本樱子,是加代,是王婶,是所有被血契温柔以待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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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茶盏。
王婶往壶里续水,手还在抖:"当年我家那口子被顾家活尸咬了,是你阿娘连夜翻山越岭请大夫,自己却...却被活尸抓了道血痕。"
松本樱夫从怀里摸出块玉牌,和顾砚之的顾家主牌纹路一模一样:"这是我阿爹临终前给我的,说'林家女儿的血能解百毒,林家女儿的心能化执念'。"
沈清欢接过玉牌,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林月棠、松本樱子,同气连枝。"
"原来...我阿娘和你阿娘是结拜姐妹。"她抬头看松本樱夫,"所以你们才姓松本和林?"
松本樱夫笑了:"我阿爹是苏州绣坊的账房先生,你阿爹是顾家养的马夫。当年顾家要灭林家,我阿爹偷了半块帕子,我阿娘带着我逃到日本,才捡回条命。"
顾砚之的手扣住椅柄。他想起地宫里那具穿龙袍的男尸,想起阿娘信里的话:"顾家先祖的尸身,早被我用林家女儿的血封在寒山寺钟楼。"
"所以...顾家先祖的尸身,根本没被养着?"沈清欢轻声问。
松本樱夫摇头:"是我阿娘用半块帕子,把他的尸身封在钟楼第三层的暗格里。她说'等林顾两家的孩子长大,就用他们的血,彻底化了这怨'。"
沈清欢的目光落在顾砚之身上。他的后颈还浮着淡青的尸斑,却比昨夜淡了许多——是她的血,他的爱,正在慢慢化去他体内的怨。
"阿欢,"顾砚之突然握住她的手,"我想去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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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寺的钟楼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沈清欢跟着顾砚之爬上第三层,青石板缝里渗出的水痕,还留着昨夜的潮湿。暗格"咔嗒"一声开了,里面躺着具穿龙袍的男尸,颈间的玉牌闪着幽光。
"这是...顾家先祖?"她踮脚凑近,发现尸身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是昨夜在密道里,被她和顾砚之的血浸透的。
顾砚之从怀里掏出半块玉璜,和沈清欢的半块合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并蒂莲。他将玉璜按在尸身的眉心,玉牌突然发出刺目金光。
"阿欢,"他的声音发颤,"你看。"
男尸的眼睛缓缓睁开。那不是怨毒的眼,是双浑浊的、带着歉意的眼——像极了顾砚之十岁时,在顾家祠堂里,看见阿爹跪在阿娘灵前的模样。
"对...对不起。"男尸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铜器,"我...被邪术迷了心,害了你们林顾两家。"
沈清欢的眼泪滴在尸身上。她想起阿娘信里的话:"爱比邪术更狠。"原来最狠的爱,不是报复,是原谅。
"你走吧。"她轻声说,"去该去的地方。"
男尸的身体开始透明。他最后看了眼顾砚之,又看了眼沈清欢,化作点点金光,散在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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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老宅的后院,梅树开得正好。
沈清欢穿着红嫁衣,坐在梅树下绣并蒂莲。顾砚之穿着月白长衫,坐在她身边磨墨,笔尖悬在婚书上,迟迟不肯落。
"砚之,"她戳了戳他的胳膊,"该写'愿我如星君如月'了。"
顾砚之的耳尖发红。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锦盒,打开后是枚银戒,戒圈内侧刻着"清欢砚之"西个字——是他昨夜偷偷去银楼打的。
"我在霞飞路租了间小阁楼,"他说,"窗台上摆着你绣的并蒂莲,后院有棵老梅树,和你阿娘种的那棵一个品种。"
沈清欢的眼泪滴在银戒上。她想起地宫里的帛书,想起阿娘的信,终于明白——所谓"血契",根本不是诅咒,是爱。
"砚之,"她踮脚吻了吻他的唇,"我们回家。"
顾砚之的手抚过她的后背:"好。"
他们刚要起身,梅树的枝头突然落下朵花。沈清欢接住花,发现花芯里坐着个穿旗袍的女子——是阿娘,笑着对她眨眼。
"阿欢,"女子的声音像春风,"好好过日子。"
沈清欢的眼泪砸在花上。她转头看向顾砚之,他的眼睛里盛着整个春天,比苏州的梅花还亮。
"砚之,"她轻声说,"我们以后...每年都来这里看梅花。"
顾砚之笑着点头。他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去。
窗外,梅花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