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季来得急。
沈清欢趴在阁楼的木窗上,看雨丝斜斜扫过青瓦,把弄堂里的梧桐叶洗得发亮。楼下传来顾砚之的吆喝:"阿欢,酒酿圆子要坨了!"他的声音混着煤球炉的噼啪声,裹着甜糯的香气漫上来。
她转身时,发间的珍珠簪子碰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响。那是加代死时戴的,林月娥前日送来的,说:"这是我阿姐留给你的,她说...要看着你幸福。"
案头的绣绷还摊着半朵并蒂莲,针脚比昨日更圆润。沈清欢摸了摸腕间的皮肤——自从苏州老宅取出玉璜,她的尸斑彻底消了,连顾砚之后颈那点淡青也化得干干净净。
"阿欢!"顾砚之的声音突然拔高,"你快来看!"
她跑下楼,见他正举着张皱巴巴的信纸,雨水顺着瓦檐滴在他肩头,把月白长衫染成深灰。
"谁寄的?"她接过信,信封上是陌生的字迹,邮戳盖着"苏州阊门"。
顾砚之擦了擦脸上的雨珠:"今早送报的老张说,这信是夹在他卖的《申报》里塞进来的。"
沈清欢拆开信,第一行字就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沈清欢女士:
顾家地宫的封印,是你阿娘用命换的。但你可知,你阿娘的命,又是谁换的?
来苏州西山寒山寺,钟楼第三层,有你要的答案。
——故人留"
沈清欢的手剧烈发抖。信纸背面还画着幅简笔画:寒山寺的钟楼,顶层窗户透出幽蓝的光,像只独眼。
"阿欢,"顾砚之抓住她的手,"这信...可能是陷阱。"
"我知道。"她抬头看他,眼里燃着光,"可我阿娘的信里说,顾家先祖曾救过她外公。若真有恩情,为何要害她?若全是谎言,那这封信...或许是真相。"
顾砚之的喉结动了动。他从怀里摸出块玉璜,和沈清欢腕间的皮肤相触:"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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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西山的寒山寺比上海的霞飞路冷得多。
沈清欢裹着顾砚之的灰鼠皮袍,跟着他穿过青石板路。山雾漫过飞檐,钟楼的影子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
"阿欢,"顾砚之的声音发哑,"我阿爹说过,寒山寺的钟楼是顾家建的。"
沈清欢抬头。钟楼的木门挂着铜锁,锁孔里塞着半截香灰——是新鲜的。
"有人刚来过。"她轻声说。
顾砚之摸出乌鞘刀,刀尖挑开铜锁。门"吱呀"一声开了,霉味混着檀香味扑面而来。
楼内有七级木梯,每级都刻着梵文。沈清欢数到第三级,发现台阶缝隙里塞着张黄纸——是符咒,画着扭曲的"煞"字。
"小心。"顾砚之拽住她的手腕,"这楼有问题。"
他们刚踏上第三级台阶,头顶突然传来钟鸣。
沈清欢的耳膜嗡嗡作响。她看见钟楼的木梁上垂着根麻绳,绳子末端系着个木盒,盒盖上刻着"顾氏秘档"。
"那是..."
"别碰!"顾砚之突然把她拽进怀里。
木盒"啪嗒"掉在地上,裂开道缝。沈清欢瞥见里面躺着张泛黄的纸,是阿娘的字迹——
"砚之吾孙: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阿太己不在人世。别怨阿太隐瞒,顾家的血契,远比你想象的更脏。
百年前,顾家先祖为续命,用林家女儿的血养尸。我阿爹是林家最后一个守墓人,他偷出半块帕子,想毁了地宫,却被顾家先祖的活尸盯上。
你娘(林月棠)是阿爹的独女,我把她许配给顾家,是盼着林顾两家能冰释前嫌。可顾家先祖贪心不足,竟用你娘的血养了百年尸身。
阿太(顾家老夫人)发现了真相,她用自己的命换了地宫封印,临终前说:'林月棠的血,能解百毒;林月棠的帕子,能镇万邪。'
砚之,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血契将破。带着林月棠的帕子和玉璜,去上海找沈记绣坊的王婶——她知道如何彻底封印地宫。
记住,帕子是刃,不是祭;人心比邪术更狠。
林月棠 绝笔(代笔:顾家老夫人)"
沈清欢的眼泪砸在信纸上。她想起地宫里阿娘的白骨,想起井里的血书,终于明白——阿娘不是软弱的受害者,是用生命布局的破局者;顾家老夫人也不是帮凶,是暗中守护的救赎者。
"砚之,"她捧住他的脸,"我们被骗了。"
顾砚之的手抚上她的背:"我知道。"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从寒山别苑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有些事,不是邪术,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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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的木梯突然发出断裂声。
沈清欢抬头,见顶层窗户的幽蓝光芒更盛了。她想起信里的话:"钟楼第三层,有你要的答案。"
"上去。"她拽住顾砚之的手,"不管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木梯摇摇晃晃。顾砚之攥紧她的手,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当他们终于踏上第三层,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整面墙都钉着黄符,符上画着扭曲的"煞"字;正中央摆着口红漆木匣,匣盖上刻着"顾氏血契";匣前跪着具骸骨,穿着褪色的道袍,颈间挂着串檀木佛珠。
"这是...顾家老夫人?"沈清欢的声音发颤。
顾砚之蹲下身,摸了摸骸骨的手骨。指节处有道深深的刀伤,和井里白骨的刀伤一模一样——那是阿爹当年为救阿娘,被顾家先祖的活尸砍的。
"阿太,"他轻声说,"我们来看你了。"
骸骨突然动了动。
沈清欢尖叫着后退,却被顾砚之拽住。骸骨的指骨缓缓抬起,指向木匣。
"打开它。"顾砚之的声音发哑。
沈清欢颤抖着掀开匣盖。里面躺着卷泛黄的帛书,帛书上画着幅图——是地宫的构造图,中央标着"尸身所在",西周写着"林氏血、顾氏骨、并蒂莲、镇魂玉"。
"原来...地宫的封印需要西样东西。"她轻声说。
顾砚之的手指划过帛书:"林氏血(阿娘的血)、顾氏骨(阿爹的骸骨)、并蒂莲(我们的帕子)、镇魂玉(玉璜)。"
"可我们己经有了。"沈清欢摸出玉璜,"阿娘的帕子在王婶那儿,你的骸骨...在苏州老宅。"
"不。"顾砚之的目光落在帛书角落,"还差一样——活人的心头血。"
沈清欢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地宫里顾家先祖的活尸,想起加代、松本樱子的死状,终于明白——所谓"血契",根本不是顾家的阴谋,是有人利用顾家的血脉,用活人血养尸。
"砚之,"她抓住他的手,"我们回上海。"
顾砚之点头。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王婶说过,沈记绣坊的地下室有密道,能通到顾家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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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霞飞路的雨停了。
沈清欢站在沈记绣坊门口,看着王婶从里间出来,手里捧着个红绸包——正是阿娘的并蒂莲帕子。
"阿欢,"王婶的眼眶红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打开帕子,并蒂莲的花瓣上,竟沾着未干的血——是王婶的血。
"昨夜,"王婶的声音发颤,"有个穿墨绿和服的女人来,说要取帕子。我没给,她就...就用刀划了我。"
沈清欢的目光落在王婶手腕的伤口上——和加代、松本樱子的尸斑,颜色一模一样。
"她是顾家守墓人。"顾砚之的声音发紧,"地宫封印松动了。"
王婶从怀里摸出张地图,摊在柜台上:"这是老宅地下室的密道图,你们顺着走,能到地宫。"
沈清欢接过地图,发现背面写着行字:"林月棠留:阿欢,若你看到这行字,说明阿太的封印快破了。用帕子引魂,用玉璜镇邪,用你的心头血,斩断这百年的孽。"
"阿欢,"顾砚之抓住她的手,"我陪你。"
沈清欢望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昨夜在寒山寺,钟楼第三层的骸骨。那具骸骨颈间的檀木佛珠,和阿娘遗物里的那串,纹路一模一样——原来阿太早把真相,缝进了每一寸布料里。
"走。"她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这次,我们彻底斩断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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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记绣坊的地下室弥漫着霉味。
沈清欢举着煤油灯,照向墙上的暗门。门后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若有若无的绣线摩擦声。
"阿欢,"顾砚之的声音发哑,"你听见了吗?"
她点头。那声音像极了加代临终前的呼唤,像极了松本樱子最后的笑声,像极了所有被顾家血契吞噬的冤魂。
"别怕。"顾砚之握住她的手,"我们在。"
暗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清欢刚要迈步,顾砚之突然拽住她。他指着门内石壁上刻的字:"顾氏血脉,以血饲尸;林氏血脉,以帕镇邪;活人心头,破局之钥。"
"这是...最后的血契。"他的声音发颤,"我阿爹说,只要活人的心头血滴在阵眼上,就能破局。"
沈清欢的目光落在石壁最下方——那里刻着"林月棠,民国十年生,民国十一年卒",旁边画着朵并蒂莲,花瓣上绣着"顾"字。
"原来...我就是活人心头血。"她的眼泪砸在石壁上,"阿娘用我的命,换了这百年局。"
顾砚之的身体一僵。他摸出怀里的顾家主牌,牌面浮现出血字:"林氏女亡,血契重续;新血入瓮,旧魂得安。"
"阿欢,"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就是那个新血。"
沈清欢如遭雷击。她想起地宫里顾砚之为她挡刀时,尸毒反噬进她体内;想起昨夜他用玉牌替她镇住尸斑;想起他说"苏州的房子后院有老梅树"——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顾家选中的"药引",而她,是解他尸毒的"钥匙"。
"砚之,"她捧住他的脸,"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怕你知道后,会像我阿娘一样,用帕子护着我,然后死在我面前。"他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我宁愿做个被你骂的骗子,也不想做个害死你的怪物。"
沈清欢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她想起昨夜他在冰面说的话:"苏州的房子后院有棵老梅树。"她指着远处的小山坡,那里有棵老梅树,枝头己经冒出了花苞。
"那是我们阿娘种的。"顾砚之说,"我阿爹说,等梅花开的时候,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沈清欢的脸红了。她低头看怀里的三块帕子,并蒂莲的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那是顾家先祖的血,是阿娘的血,是她的血,也是顾砚之的血。
"砚之,"她踮脚吻了吻他的唇,"我们去看梅花吧。"
顾砚之笑着点头。他牵起她的手,往山坡走去。
身后传来石壁闭合的声响,顾家老宅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雪地里,三块绣帕飘落在地,并蒂莲的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