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家这才首起身,脸上那点谄媚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冰冷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公主,请吧。”他侧身让开一条道,语气疏离得像对着陌生人:“雪阁,在府里最西边儿,清静。” 那‘清静’二字透着刻薄。
“雪阁”。
名字雅致得讽刺。
穿过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越走越偏,越走越荒凉。
脚下精致的鹅卵石小径渐渐被粗糙的土路取代,两侧原本精心修剪的花木变得杂乱凋敝,最后只剩下几株光秃秃的老槐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如同被遗忘的角落,蜷缩在王府西墙根下。
院墙低矮破败,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土坯。院门是两扇单薄的木门,其中一扇门轴似乎坏了,歪斜地耷拉着。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冬日荒芜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
院子不大,铺着坑洼不平的青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正面三间低矮的房舍,窗纸破了好几个大洞,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一个穿着粗布袄子,满脸褶皱的老妇缩着脖子站在正屋门口,见到王管家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麻木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赵婆子,这位是王爷‘请’来的贵客,尧国的公主殿下。”王管家用下巴点了点萧因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以后就由你‘伺候’着,该怎么做,心里要有数,王爷说了,要‘好好照顾’。”
‘请’字和‘好好照顾’咬得格外重。
赵婆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是……管家。”
王管家似乎连多待一刻都嫌晦气,交代完,连眼角余光都没再给她一个,转身就走,那干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荒径尽头。
赵婆子这才掀起耷拉着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萧因鱼身上扫了一圈,带着一种见怪不惊的冷漠,她侧身让开门口:“公主,进屋吧,这儿……风大。”
屋里比外面更冷。空荡荡的正间,只有一张缺了腿的破旧方桌用砖块垫着,两条长凳,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墙壁灰暗,挂着蛛网,寒气从破损的窗纸洞和门缝里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像无数冰冷的针,刺透单薄的棉袍,首往骨头缝里钻。
“您的屋子在左边。”赵婆子指了指东边那扇同样破旧的木门。
推开那扇门,一股更浓重的陈腐气息涌出。
房间狭小阴暗,只有一扇糊着破洞窗纸的小窗,靠墙一张窄窄的硬板床,铺着薄薄一层发灰发硬的旧褥子,一个掉了漆的破旧木柜,再无他物。
墙角堆着些看不出用途的杂物,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这里,比尧都冷宫里最下等宫女的住处,还要不如。
王府的‘照顾’,从踏入雪阁的第一刻起,便如跗骨之蛆,带着冰冷的恶意。
起初,或许还带着一丝试探,送来的饭食,只是粗糙冰冷的粟米饭,配着几根不见油星的咸菜。
赵婆子面无表情地放在那张瘸腿桌上,转身就走,多一句话都没有。
渐渐地,试探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羞辱。
送饭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日上三竿,有时干脆拖到午后。
送来的碗盏,常常是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的东西更是触目惊心——馊味刺鼻的残羹冷炙,明显是前夜宴席上撤下来的剩菜。
油腻凝固的肉块混杂着看不出原形的菜叶,上面甚至能看到可疑的牙印和油污,冰冷的饭粒硬得像砂砾,结成块状。
赵婆子放下碗,浑浊的眼睛偶尔会闪过一丝麻木的快意。
“公主,请用。” 那声称呼,此刻听来是最大的讽刺。
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萧因鱼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进掌心,用疼痛逼退那股屈辱的眩晕。
不能吐,不能倒。倒下了,就真的如了他们的愿。
饥饿是更强大的敌人。当胃袋被饥饿的绞痛反复折磨时,那点可怜的尊严在生存本能面前摇摇欲坠。
闭着眼,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吞咽下那些散发着异味的食物,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剧烈的反胃和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死死压回去。
炭火?那是雪阁里不敢奢望的暖意。
入冬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寒风从窗纸的破洞呼啸而入,屋内如同冰窖。
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手指冻得红肿僵硬,几乎失去知觉,脚趾在单薄的破棉鞋里冻得麻木刺痛。
也曾向赵婆子提过。她眼皮一耷拉,声音干涩:“回公主,炭火……府里是有份例的,但管事们说,库房盘账,新炭还没下来,让再等等。”
这一等,便是杳无音信。
偶尔,王管家似乎‘大发慈悲’,会差人送一小筐劣质的、掺杂着大量石块的碎炭过来。
赵婆子会慢吞吞地升起一个破旧的小泥炉,然而,那点微弱的火苗,往往在冰冷的空气里挣扎不了多久便熄灭。
炉膛里,只留下几块半黑不红的炭块,散发着呛人的烟气。
后来,连这敷衍的碎炭也没有了。
“公主恕罪”,赵婆子站在门口,冷风吹得她缩着脖子,语气毫无波澜:“今儿去领,库房的人说……说雪阁的份例……上个月己经超支了,这个月……没了。”
她说完,便像完成了任务,转身缩回她自己那间更暖和些的耳房里,关上了门。
萧因鱼裹紧了身上所有能裹的衣物,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薄薄的旧褥子如同铁板。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浑身冻得发抖。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在寒风中扭曲狂舞。
身体的折磨尚可忍耐,那无处不在的精神凌迟,才真正将人推向绝望的深渊。
赵婆子是沉默的帮凶,而王府里其他偶尔经过雪阁附近的下人,则是明目张胆的施暴者。
“哟!这不是那位‘金尊玉贵’的尧国公主吗?”几个穿着体面些的二等丫鬟,抱着暖炉,故意绕到雪阁破烂的院墙外,声音拔得又尖又高,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呸!什么公主!亡了国的下贱胚子!王爷开恩才赏她口饭吃,还当自己是主子呢?”
“就是!听说顿顿吃席面儿呢!王爷‘特意关照’的!”
“关照?我看是‘照顾’得挺好啊!瞧那小脸儿冻得,啧啧,比咱们府上刷恭桶的婆子还不如!”
“小声点儿!别让人听见,回头‘公主’去告状,咱们可担待不起!哈哈哈……”
刺耳的哄笑声穿透破败的院墙,狠狠扎进耳朵里。那些污言秽语,带着刻骨的恶意和鄙夷,像肮脏的泥水,一遍遍泼洒过来。
打扫院子的粗使婆子,会故意将尘土和落叶扫到雪阁门口,堆得老高。或者‘失手’将脏水泼在门前的青砖上,结一层滑腻冰冷的薄冰。
去后院唯一一口公用的水井打水,是每日最艰难的跋涉。沉重的水桶,冰冷的井绳,冻得麻木的手。排队等候时,总能感受到西面八方投射来的鄙夷目光和窃窃私语。
“就是她……那个尧国公主?”
“呵,架子倒不小,还自己来打水?”
“王爷说了,要‘好好照顾’,让她多活动活动筋骨呗!”
“看她那样子,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装给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