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水桶刚提上来一半,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石子,“噗通”一声砸进水桶里,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本就单薄的衣襟。
或者,刚吃力地提着半桶水往回走,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连同水桶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水泼了一身,刺骨的寒冷瞬间浸透。手掌、膝盖磕在碎石上,火辣辣地疼。
抬起头,只看到远处几个小厮或丫鬟飞快跑开的背影,和隐约传来的嘲笑声。
没有人为难?不,这无处不在的,带着集体默契的羞辱和伤害,比明刀明枪更难熬。
它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将你死死缠住,一点点抽的力气,磨灭你的希望,让你在无声的窒息中,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如同蝼蚁般的渺小和卑贱。
每一次咽下冰冷的馊食,每一次承受无端的谩骂和恶作剧般的伤害,都在提醒着萧因鱼:魏承渊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和亲。
他要的,是尧国公主,在他靖王府的泥淖里,像一条野狗般,被活活磋磨至死。他要她的命,碾成齑粉,来彻底践踏尧国最后那点残存的自尊。
不!不是尧国,是尧国裕城,也许,魏承渊还不知道,萧因鱼和裕城,是被尧国皇帝一起抛弃的弃子。
萧因鱼是尧国皇帝表面的女儿,当他听说只需要一个萧因鱼就能保下一座城时,他批奏折的手一顿,甚至连语气里都带着一丝庆幸,他应允的速度堪比他手中落下的笔墨。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雪阁的破败,在呼啸的北风和连日的大雪中,彻底变成了人间冰窟,呜咽的风声整夜整夜地在耳边嘶吼,如同婴泣。
屋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那张薄薄的褥子,都摸上去冰冷刺骨,仿佛能吸走人身上最后一点热气。
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最毒的蛇,死死缠绕着身体,日夜不停地噬咬着。
胃里早己习惯了那种痉挛般的绞痛,有时甚至感觉不到饿,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虚弱。
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关节僵硬疼痛,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艰涩感。
更可怕的是,肺腑深处仿佛被塞进了一块千年寒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锐痛。
那痛楚从胸腔深处蔓延开,牵动着脆弱的咽喉。
起初只是偶尔几声压抑的轻咳,渐渐地,咳嗽变得频繁到撕心裂肺。
“咳咳……咳咳咳……”
寂静的夜里,这压抑不住的咳声,在空旷冰冷的屋子里回荡。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呕出来,胸腔里火烧火燎,喉咙口弥漫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甜气息。
咳到最后,常常是蜷缩成一团,浑身冷汗涔涔,虚脱得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在急速地垮塌下去,脸颊深深地凹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衬得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疲惫和空洞。
原本合身的旧棉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在一副行走的骨架上,脚步虚浮,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扶着冰冷的墙壁才能站稳。
赵婆子送来的‘饭食’,依旧是那些散发着异味的残羹。
有时,她放下碗,浑浊的眼睛会在萧因鱼剧烈咳嗽时短暂地停留一瞬,那眼神里或许有一丝极淡的的怜悯?
但更多的,依旧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事不关己的冷漠,她很快便会移开视线,像避开什么不洁的东西,沉默地退出去。
那点食物,早己无法下咽。强烈的恶心感和肺腑的剧痛,让进食变成了一种酷刑。
勉强塞进去一点点,很快就会引发更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吐出来的,常常是混合着胃液的、带着血丝的秽物。
血……
第一次看到咳在破旧手帕上的那抹刺目的暗红时,心猛地沉了下去。
身体内部的崩坏,终于以一种最首观的方式,呈现在眼前,像一盏油灯,清晰地看到了灯油耗尽前最后的摇曳。
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真实地逼近。
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是在腊月廿三的夜里落下的,狂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万物都被这无情的白色吞噬。
火?早己是奢望。那点微弱的体温,在狂暴的严寒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剧烈的咳嗽如同狂风中的破风箱,撕扯着残破的肺腑,带着灼热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气。
不知何时,萧因鱼被拖到了院子里那个堆放杂物的破柴房。
或许是她自己爬过去的?记不清了。
身下是冰冷刺骨又散发着腐朽霉味的干草堆。
柴房没有门,只有一块破旧的草帘子勉强遮挡着风雪,此刻也被狂风卷起一角,冰冷的雪片无情地灌进来,落在身上。
寒冷,深入骨髓,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连咳嗽的力气似乎都被冻僵了,眼前阵阵发黑。
手指僵硬地摸索着,终于触碰到贴身藏着的那一点硬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从冰冷的衣襟里掏了出来。
是母亲留给她的那支玉簪,素银的簪身,顶端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的、毫无杂质的羊脂白玉,雕成半开的玉兰花苞。
这是母亲唯一的遗物,也是萧因鱼身为尧国公主最后的一点念想,冰凉的玉质贴在掌心,带来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攥紧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紧它!仿佛抓着最后一点温暖。
就在这时,风里,竟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声音!
是丝竹管弦之声!
是宴饮的喧哗!
是觥筹交错的碰撞!
是男男女女放肆而快意的谈笑声!
那声音飘飘渺渺,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被风雪切割得断断续续,却穿透了雪阁的荒凉和柴房的死寂,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
是了……今日是胤国的小年。
王府前院,正大摆筵宴,灯火辉煌,暖意融融。
那些曾经羞辱她的丫鬟小厮,此刻或许正穿着新衣,穿梭在暖阁之中,享受着主子的赏赐。
而魏承渊……那个将她‘娶’回王府的男人……此刻,他一定端坐在高高的主位之上,身着华服,拥着暖炉,享受着众人的阿谀奉承。
他或许正举杯,与宾客谈笑风生,谈论着北境的军功,谈论着又是哪个国的覆灭,谈论着……那个被他丢在荒院自生自灭的敌国公主。
他冰冷的眼神里,是否会掠过一丝得意?一丝嘲弄?
那隐约飘来的,代表着人间暖意和权势巅峰的丝竹宴乐之声,此刻听在耳中,却比最恶毒的诅咒更令人绝望。
魏承渊将一位公主的尊严和生命,一寸寸碾碎在靖安王府的尘埃里。
他要让整个尧国都知道,他们的公主,在胤国的王府里,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魏承渊——是否在享受这种戏弄人心的?!
喉头一阵剧烈的腥甜翻涌,再也压制不住。
“咳……咳咳……” 剧烈的痉挛撕扯着胸腔,大股大股温热的液体猛地从喉咙里呛咳出来,喷溅在身前铺着薄薄一层积雪的干草上。
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鲜血。
在惨白雪光的映照下,那星星点点的暗红,刺目得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开始急速地涣散。
身体的剧痛和寒冷似乎正在离她远去,一种带着解脱感的麻木蔓延开来。
攥着玉簪的手,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母亲……对不起……
裕城……
眼前最后的光景,是柴房破洞外,那一片被风雪搅动的,令人窒息的惨白。
还有,那隐隐约约飘荡在风雪深处,属于另一个世界,冰冷而遥远的宴乐喧嚣……
手指的力道,终于彻底松开了。
那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无声地从僵硬的手中滑落,掉在染血的枯草里。
簪头那朵半开的玉兰,在雪光的映照下,依旧莹白无瑕,却再也等不到绽放的那一天……